蓝星。
一缕残阳被吞入山脊,老鸦扑棱棱掠过乱葬岗子,枯枝在暮色中抖出簌簌的响。
两座土坟挨得极近,坟头草被晚风压得贴地爬行,露出底下掺着碎石的黄土——
这是南征用指甲一点点从山沟里刨来的,石灰岩混着砂土,种不活庄稼,却能勉强垒出个人形。
少年踉跄着扑跪在坟前,膝盖砸进土里的闷响惊飞了草窠里的蚂蚱。
粗布裤腿早被山石磨出棉絮,渗出的血渍在暮色里泛着黑。
他哆嗦着从怀里掏出半截蜡烛,火折子划到第三下才燃起豆大的光,却被一阵穿林风掐灭了芯子。
"啪!"
手掌重重拍在潮湿的泥地上,碎石子扎进掌纹。
南征盯着没入黑暗的坟堆,喉头突然涌上铁锈味——是今早被陈阿狗踹的那脚,肋骨的伤又渗血了。
血腥气混着坟地的土腥往鼻腔里钻,像极了三天前那个正午。
那天南姨头七的纸钱灰还没散尽,宋老虎就带着人闯进灵堂,说要用一万块买下他唯一的老房。
他记得自己死死攥着地契,直到陈阿狗掰开他手指时,指甲缝里嵌的全是南姨棺木上的朱漆。
"小杂种倒是孝子,夜夜来陪死鬼爹妈。"
宋老虎那日踩着他后颈说的话,此刻突然在耳蜗里炸响。
南征猛地直起腰,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左手胡乱往身后摸去,却抓了个空——那柄从灶房偷来的柴刀不见了。
枯枝折断声从身后传来。
南征脊椎窜上一股寒意,转身时带起的风掀翻了供碗。
黢黑的林子里,一个佝偻身影正拄着他的柴刀当拐杖,破草鞋碾着满地纸钱灰,吱呀吱呀地往坟圈里挪。
"要拿它砍人?"
老乞丐沙哑的嗓音像钝刀刮骨,柴刀尖一下下戳着南征白天刚培的新土,"宋家护院有六条快枪,镇公所巡警每夜喝他家的酒。"
刀光忽然掠过少年咽喉,却在毫厘处停住。
老乞丐咧开嘴,露出半口黄牙:"还是说,你打算用这条命,换姓宋的做噩梦?"
南征的瞳孔缩了缩。
他看见刀面上映出自己的脸:左眼肿得只剩条缝,结痂的嘴角还粘着早上挨打时蹭的驴粪。
三天没洗的头发板结成缕,比乱葬岗的野狗还腌臜。
"我要他死!"
少年突然暴起前扑,却因腿伤栽倒在坟堆上。
腐草汁浸透前襟时,他听见自己闷在土里的呜咽:"他们逼死了小姨...我连她的尸首都没保住..."
老乞丐的破鞋碾碎一根枯枝。
夜枭在远处树上笑了一声。
腐草汁流进嘴角,苦涩的味道让他突然弓起脊背——
三天前南姨棺前的供桃,也是这样被宋老虎碾碎在青石板上,汁水溅了他满脸。
泛黄的地契在八仙桌上簌簌发抖,父母并排的手印在晨光里泛着诡异的褐红。
南征知道那红色掺着什么——爹临死前咳在印泥里的血,娘按手印时咬破的舌尖。
陈阿狗虎口的老茧卡住南征腕骨:"小崽子皮紧了?"拇指狠狠掐进肉里,少年整条胳膊都麻痹起来。
"一万块能买你全家狗命了!"宋老虎的蟒皮靴底碾着供果,桃肉在青砖上爆出汁水,"昨儿埋你爹用了三块薄板,要不要从里头扣?"
南征喉结滚动:"这地值五万...等拿到钱..."
话音未落,陈阿狗拽着他手腕往印泥里按:"给你脸了?"
"欺负孩子算什么本事!"
藏青布裙闯入画面——是南姨。
而宋老虎一脚正中她心窝,南征听见"咔嚓"一声,不知道是肋骨还是供桌的腿。
南姨后脑撞上镇墓石时,南征闻到了新鲜的血腥味——和三个月前娘咽气时,从棺材缝渗出的味道一模一样。
南征的手指抠进坟土,指甲缝里的朱漆碎屑混入新泥。
陈阿狗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按了手印给你买棺材糖..."
而南姨抽搐的指尖刮擦青砖,也像极了娘临终前用簪子刻棺木的声响……
少年整张脸被压进契约,血手印堵住口鼻。
在昏厥前的刹那,他看见南姨的手伸向供桌——那包着红纸的裁缝剪离她指尖只有三寸。
南征突然干呕,腐草汁混着胃酸冲出口腔。
南征攥紧坟土,终于明白那日南姨最后的口型:她在说"快逃",不是"报仇"。
老乞丐的柴刀尖抵住南征:"宋家护院巡夜换岗在子时三刻,厨子倒馊水走西角门——"
刀面一转,映出少年充血的眼:"这些你摸清了么?"
"用不着你教!"南征突然暴起夺刀,却因腿伤踉跄栽向坟堆。腐土塞了满嘴,他发狠地吞下腥苦:"我今晚就剁了那畜生!"
老乞丐的破靴精准踩住他后颈:"然后呢?让宋家拿你脑袋祭旗,再刨了你爹娘的坟?"
少年挣扎的指甲抠进坟土:"总好过当缩头龟!"
暴雨倾盆而下,老乞丐的声音穿透雨幕。
"杀宋老虎容易,可他死了还有三个儿子、五个拜把兄弟。"
柴刀劈开雨帘,斩断南征一缕头发:"你要当条见血就疯的野狗,还是学会咬断恶狼喉咙?"
少年突然抓起湿透的地契按在胸口,爹娘的手印透过布料发烫。
他想起南姨咽气前攥着他的手,指甲在掌心划出的不是"报仇",而是"活着"。
"教我。"
南征的膝盖砸进泥水里:"求您教我报仇的法子,我要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