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凌掂量着手中那只青花瓶,指尖传来温润厚重的触感,釉面在午后斜照里流淌着一层水亮的光。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瓶口,落在对面那张阴云密布的脸上——崔志明,鼻孔微张,嘴角向下撇着,活像谁欠了他祖宗八代的钱没还。
“啧,”萧凌咂了下嘴,手指点着瓶身上蜿蜒的缠枝莲纹,“釉水清亮透底,没半星杂质,这画工,这笔意,行云流水,老气横秋。标准的明青花路子。”
他顿了顿,眼神里掺了点恰到好处的困惑,直勾勾盯着崔志明,“您老管这叫……赝品?”
崔志明眉头瞬间拧成了个死疙瘩,随即爆发出一阵短促刺耳的大笑,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滑稽的笑话。
“哈!小子!”他斜睨着萧凌,那眼神跟看路边的土坷垃没两样,“毛长齐了吗就敢玩古董?懂个‘底印’怎么写吗?”
他鼻孔里哼出两股气,下巴倨傲地抬起,手指虚虚一点瓶底,“瞪大你那俩窟窿好好瞧瞧!吴家窑的戳儿!现代仿品里的顶配,也就唬唬外行!五百块,顶天了!”
他心底其实暗暗得意。这瓶子,远看确实能以假乱真,蒙了不知多少行家的眼,唯一的破绽,可不就藏在瓶底那小小的窑印里么?
五百块买回去,找高人把那碍眼的印子一处理,再打着他“崔大师”的金字招牌一吆喝……嘿,转手就是泼天的富贵!
“小伙子,”旁边一个烫着卷发、面相和善的中年妇女看不过眼,扯了扯萧凌的袖子,压低声音劝,“崔大师在咱这行当里,可是这个!”
她悄悄比了个大拇指,“听大姨一句劝,别犟了,回去好好念书才是正经。”
“吴家窑印?”萧凌像是被这词儿烫了一下,猛地低头,手指急切地抠住瓶底边缘,用力一翻!
视线触及瓶底中央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印记时,他整个人瞬间僵住。脸上的困惑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到极致的思索神情。
然而,这思索只持续了电光石火的一瞬!
他瞳孔骤然缩紧,仿佛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中,捏着瓶底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起来。
“这……这……”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他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清晰的声音。脑子里的念头如同被炸开的烟花,一片轰鸣:
吴家窑印!千真万确!可这印……这印在他眼中,此刻竟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穿越时空的诡秘气息!
透视眼,开!萧凌几乎是本能地、在心底无声咆哮着催动了那股奇异的力量。视线瞬间穿透温润的瓷胎,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层,再一层,向花瓶深处无声无息地递进。
当视线穿透那薄薄的瓶底外层,触及内部隐秘的空间时——
萧凌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跑完了一场生死时速的马拉松。托着瓶底的那只手,抖得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
“哈哈哈!傻了吧小子?”旁边一个穿着汗衫、敞着怀的粗豪汉子看得真切,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
“崔大师还能糊弄你个小毛孩子?赶紧回家找你妈喝奶去吧!古玩这碗饭,水深,不是你这种嫩秧子能蹚的!”
“爸爸!爸爸快来看!”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不知何时钻了过来,兴奋地扯着嗓子喊,“乡巴佬在这儿傻眼啦!……哇!崔大师!崔大师也在!”
他像是发现了更大的宝贝,死命拽着身后一个戴金丝眼镜的瘦高男人往前拖。
眼镜男被他扯得踉跄,狼狈地扶了扶滑到鼻尖的镜框,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黏在场中那个粉衣少女身上挪不开了。少女咬着下唇,楚楚可怜地低着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周遭的哄笑、议论、肆无忌惮的目光,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嗡嗡作响,却丝毫没能钻进萧凌的耳朵。
他死死咬着牙关,强迫自己做了几个深长的呼吸,才勉强把心口那股几乎要炸开的惊涛骇浪压下去几分,随即立刻切断了透视眼的能量流。
省着点用,省着点用!他在心里狠狠告诫自己,上次偷看嫂子……咳,看久了之后那几天眼球酸胀得恨不得抠出来的滋味,他可不想再尝第二次。
心绪稍定,再看向崔志明那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嘴脸时,萧凌的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一个奇异的弧度。
他原本以为这姓崔的是个心黑手狠、打算空手套白狼的主儿。现在看来,纯粹是自己想多了!这哪是心黑?这分明是眼瞎!瞎得如此纯粹,如此自信,简直堪称古玩界的一朵奇葩!
“大哥!”萧凌脸上的笑容骤然绽开,灿烂得晃眼,声音里充满了“真诚”的钦佩,“真没想到,您这眼力……绝了!真是绝了!”
“哼!”崔志明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带着理所当然的倨傲。他状似无意地抬手,慢条斯理地抚了抚别在西装前襟上那枚亮闪闪的金属勋章。
阳光下,“天下收藏特邀鉴定大师崔志明”一行金字,熠熠生辉,刺得人眼晕。
萧凌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费了老鼻子劲才把即将喷薄而出的爆笑憋回肚子里,憋得脸颊肌肉都隐隐发酸。
“难怪!难怪啊!”他用力点头,语气里的“敬佩”几乎要满溢出来,“有这块金字招牌镇着,大哥您这眼力,不服不行!”话锋陡然一转,手指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瓶身,像是抚摸着绝世珍宝,“不过嘛……这瓶子,我要了。”
一直垂着头的粉衣少女猛地抬起头,眼中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那双眼弯成了两枚清亮的新月,瞬间点亮了她原本黯淡不安的脸庞。
“你要?”崔志明像是听到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嘴角咧开一个充满恶意的弧度,眼神戏谑地上下扫视着萧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帆布鞋,
“口气不小!打算出多少?五十?还是一百?掏出来给大伙儿开开眼?”
萧凌像是没听见他的嘲讽,兀自低着头,指尖流连在瓶身流畅的缠枝莲纹上,感受着釉面下几百年的时光沉淀。他头也不抬,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崔大师,最后问您一次,”他顿了顿,嘴角那抹古怪的笑意更深了,“十万块,您……真不要?”
粉衣少女脸上刚绽放的新月瞬间被惊愕撑成了滚圆的满月!小巧的嘴巴无意识地微微张开,露出一点洁白的贝齿,整个人懵在原地,小小的脑袋瓜显然被这惊天数字砸得彻底宕机。
“噗——哈哈哈!”崔志明像是被点燃的火药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狂笑,笑得眼泪都快飚出来,伸手指着萧凌,仿佛在看一个刚从精神病院翻墙出来的重症患者,
“神经病!你他妈绝对是个神经病!真品都卖不到这个价!行!行!你要当冤大头,老子成全你!”
他恶狠狠地剜了萧凌一眼,那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刀子,随即猛地一甩袖子,仿佛要甩掉什么晦气的东西,头也不回地挤出人群,大步流星地朝市场外走去。
鉴宝大典开幕在即,他可没闲工夫跟一个失心疯的穷小子在这里耗!
崔志明这尊“大佛”一走,周围那些伸长了脖子看热闹的猢狲们顿觉索然无味,三三两两地嘀咕着散了。人群如同退潮般迅速稀落,只留下中央一圈尴尬的空白。
萧凌望着崔志明消失在街角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心底无声吐槽:
嫂子啊嫂子,您这“天下收藏”的门槛……是不是该找个靠谱的保洁阿姨好好刷刷了?这种货色也配叫专家?怕不是专门搬砖的“砖家”吧!
“你……你……”一个轻柔得像羽毛拂过心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小心翼翼地在他耳边响起。
萧凌循声转头。
粉衣少女就站在一步之外,仰着小脸看他。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此刻瞪得溜圆,里面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混杂着惊疑、茫然,还有一丝几乎不敢存在的希冀。
阳光勾勒着她脸颊柔和的轮廓,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你……真的要出……十万?”她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仿佛每一个音节都重逾千斤。目光在他朴素的衣着和手中那只承载着天价的花瓶之间来回逡巡,怎么也无法将两者联系起来。
萧凌没立刻回答。他垂下眼睑,目光重新落回怀中的青花瓶上。
指尖轻轻抚过瓶底那枚被崔志明嗤之以鼻的“吴家窑印”,感受着釉面下,那层更深邃、更隐秘、足以让整个古玩界天翻地覆的惊世玄机。
瓶底内层,永乐内府独有的篆体暗印,正无声地蛰伏着。
他抬起头,迎上少女那双盛满了疑惑与紧张的眸子,脸上缓缓绽开一个笃定而神秘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