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昊的身体从天鹅绒椅背弹起,如同被无形巨手猛拽。
肺叶痉挛着吸入空气,带着溺水者濒死的贪婪。
一滴冷汗沿着额角滑落,砸在雪白亚麻桌布上,洇开深色印记。
水晶吊灯刺目的光芒下,瞳孔急剧收缩,映出对面田依惊愕的脸——那瞳孔深处,惊涛骇浪尚未平息,翻涌着凝成实质的杀意与万载寒冰。
“齐昊?你……怎么了?”田依的声音飘来,裹着一层刻意放大的甜腻,尾音羽毛般轻搔。
她涂着精致蔻丹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餐巾边缘。
眩晕尚未褪去,他的视线已如冰冷锁链,死死缠绕住对面那张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碎裂,又在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重新拼合。
田依感到一种冰冷的异物感顺着脊椎爬升,那张熟悉的脸,此刻嵌在齐昊的视线里,让她觉得像是被某种非人的存在钉在标本板上观察。
他猛地扭头,视线切割着四周的空气。
柔和的钢琴曲如同黏稠的液体在灯光中缓缓流动,银质餐具在暖黄光晕下泛着森冷光泽。
烤鹅肝与黑松露的浓郁香气,甜腻得令人窒息。
侍者推着餐车经过,银制餐罩反射的光掠过齐昊的侧脸,侍者脚步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似乎被那瞬间凝固的、不属于人类的表情慑住,匆匆低头加快步伐。
齐昊下意识攥紧拳头,指关节传来清晰的、属于凡人的脆弱痛感。
咯吱……餐桌下,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清晰可闻。
田依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齐昊手背上青筋暴突,如同皮肤下蠕动的活物,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失血的惨白。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攫住了她,仿佛坐在对面的不是她熟悉的同学,而是一尊被强行塞进人形皮囊里的、压抑着硫磺风暴的古老雕像。
空气似乎变得粘稠,带着一股铁锈和尘土混合的、不属于餐厅的怪异气味。
“嗬……”一声压抑的喘息从他喉管深处挤出,嘶哑如砂纸摩擦。
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激动、狂怒、悲愤、难以置信……种种极端情绪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脸上轮番上演,最终凝固成一种近乎非人的、冰封般的平静。
田依屏住了呼吸,她从未在一个人的脸上见过如此多的、如此激烈的情绪在瞬间交替爆发又瞬间冻结,这违背了生理常识,更像某种恐怖片里才会出现的特效。
她放在桌下的手,指尖冰凉。
他缓缓张开紧握的拳头,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僵硬。
一枚古朴的铜钱,静静地躺在他汗湿的掌心。
外圆内方,勾勒出混沌初开时的天与地。
钱身布满玄奥难言的天然纹路,似星辰运转,似宇宙生灭。
田依的目光接触到那枚铜钱,心脏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那上面的纹路……当她试图聚焦看清时,视线却不由自主地滑开,仿佛那简单的几何图案蕴含着某种拒绝被凡俗目光解读的深意,多看一秒都会让大脑产生轻微的晕眩和刺痛。
她下意识地移开视线,胃里一阵翻搅。
“喂?齐昊!”
田依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地试图刺破那令人窒息的无形压力,带着毫不掩饰的不悦和一丝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你发什么神经啊?一惊一乍的,表情跟变脸似的,怪吓人的!”
她敲击白瓷盘沿的手指,节奏已经乱了。
齐昊的目光,终于从掌心的铜钱上移开,落在了田依脸上。
那目光,平静,幽深,穿透了她精心描绘的皮囊,再无半分曾经的炽热与怯懦。
田依感觉自己像被某种冰冷的、无重量的深海生物缠绕住了咽喉。
那眼神……太平静了。
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底下却蛰伏着让她灵魂深处都感到颤栗的未知之物。
这不是愤怒,不是怨恨,更像是一种……对低等生命存在的纯粹漠视。
她精心准备的娇嗔表情僵在脸上,肌肉微微抽搐。
“齐昊!”她再次出声,试图用更高的音调驱散那令人不安的死寂,精心描绘的红唇故意嘟起,
“你到底听没听见我说话?你再这样莫名其妙,我可真走了啊!”
她身体微微前倾,精致的锁骨在低领衫下若隐若现,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和……深藏的戏谑,但这份伪装在对方那穿透性的平静注视下,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她感到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恐慌,仿佛自己所有的想法都变成了透明的玻璃,暴露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前。
“随便。”
齐昊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像一块投入万丈深渊的石子,激不起半点回响。
这声音没有温度,没有起伏,每一个音节都像是被精准切割过,砸在田依的耳膜上,带来一种奇异的、冰冷的钝痛。
她脸上的娇嗔瞬间彻底碎裂,如同精心雕琢的面具被重锤击碎,眼中只剩下真实的错愕和一种被无形力量攫住的慌乱。
这不对劲!这绝对不对劲!眼前的齐昊……他……他是什么东西?
他身体向后靠进柔软的椅背,姿态甚至带上了一丝慵懒的、俯瞰般的疏离。
这动作本该显得放松,却让田依感到一股更强烈的压迫感,仿佛对方不是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而是坐在某个无法企及的高处,漠然地俯视着餐桌上这出拙劣的闹剧。
“哎呀~”田依几乎是凭借着本能调整表情,右手托住下巴,绽开一个自认为无懈可击的甜美笑容,眼波流转,尾音拖得又软又长,
“跟你开玩笑的啦!今天好不容易才跟你出来吃顿饭,我怎么会走呢?”
然而,在她竭力维持的笑意之下,那抹浓得化不开的嘲讽与不耐,如同毒蛇的信子,冰冷地一闪而逝,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控制的、源自生理本能的恐惧。
她感觉自己的笑容像劣质的石膏,正在不受控制地崩解。
装吧,看你还能装多久。
这念头此刻带着一种绝望的自我安慰。
这顿饭,光是和他坐在同一张桌子上,都让她感觉像是坐在即将喷发的火山口边缘,空气里弥漫着无形的硫磺味。
“先生,您点的鹅肝排,红酒山鸡。”侍者无声无息地出现,动作优雅地将两份摆盘精美如艺术品的菜肴和一瓶醒好的餐酒放在桌上。
浓郁的食物香气瞬间变得更加粘稠。
侍者放下餐盘时,目光飞快地扫过齐昊的脸,又迅速垂下,动作似乎比平时僵硬了一丝。
他放下醒酒器的手,指尖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仿佛刚才接触到了某种看不见的冰冷电流。
齐昊的目光扫过那价值不菲、点缀着金箔的鹅肝排,又落回田依那张写满虚伪期待、眼神深处却闪烁着贪婪计算光芒、此刻更混杂着无法掩饰的惊惧的脸上。
她涂着唇釉的饱满双唇,血色似乎褪去了一些。
他伸手,探入那件旧外套的内侧口袋。
指尖清晰地触碰到一叠带着体温、边缘因反复摩挲而磨损卷曲的纸币。
厚厚一沓,由无数张十元、五元、甚至一元的零钞紧紧捆扎而成。
每一张都浸透汗水与灰尘。
前世掏钱时的笨拙与心跳,此刻只余一片虚无的冰冷。
他面无表情地将那叠厚厚的纸币拿出来,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更无半分留恋。
纸币的边缘,沾染着几抹难以洗去的、深灰色的工地水泥污渍,在雪白桌布的映衬下格外刺目,像凝固的、肮脏的血痂。
“啪。”纸币落在桌角,发出轻微却沉重的声响,如同敲击在田依紧绷的神经上。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不大,却像在她脑子里炸开,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你吃吧。”
齐昊站起身,椅腿与光滑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短促刺耳的刮擦声。
这声音在田依听来,尖锐得如同指甲刮过玻璃。
高大的身影在水晶吊灯下投下一片深沉的阴影,瞬间将田依娇小的身躯完全笼罩。
她被那阴影吞没的刹那,心脏骤然紧缩,仿佛坠入冰窟,一股源自生物本能的、对无法理解之物的巨大恐惧攫住了她,让她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停滞了。
那阴影似乎带着重量,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空间的、令人作呕的冰冷气息。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漠然,如同在审视餐厅角落里一件蒙尘的、毫无价值的装饰品,或者……一块等待处理的垃圾。
“我还有事。”
话音落下,他转身离去,步履稳定,没有再看那张凝固着惊愕、羞恼、最终化为一片茫然空白和无法言喻恐惧的脸。
餐厅柔和的灯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如同深渊裂开的一道缝隙,将身后的喧嚣、甜腻的香气、以及田依那精心构筑的世界,无声地吞噬进去。
掌心的铜钱,冰凉依旧。
那古老的道文在皮肤下隐隐发烫,像一颗冰冷心脏的搏动。
田依呆坐在原地,笼罩着她的巨大阴影随着齐昊的离去而消散,但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目睹了某种不可名状之物后的巨大空虚感,却像烙印般刻在了她的感知里。
她看着桌角那叠沾着灰渍的纸币,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几乎要呕吐出来。
餐厅的钢琴曲还在流淌,但听在她耳中,却扭曲成了某种怪诞而遥远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