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层楼顶的风,利得像刀子。
李阳裹紧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指尖划过平板冰冷的屏幕。
屏幕上是则讣闻:
“乙末年六月三十,北海金蝉观主持,龙门正宗二十一代传人李明达道长,羽化登真,享年一百零四载。
仙长预知大限,香汤沐浴,衣履全新,嘱门人虔心持修,言毕返清虚之境。”
指尖在“羽化登真”四个字上悬停片刻。
又一个。
他无声地呵出一口白气,迅速在寒风中撕碎、消散。
玄门凋敝,老树摧折,这世间的清静地,又少了一处。
他放下平板,动作平稳,瘦削的身形在楼顶边缘挺立,俯视着脚下临江市的喧嚣版图。
钢铁骨架拔地而起,车流如粘稠的血液在血管里奔涌,霓虹灯管在尚未散尽的冬霾里提前睁开了迷蒙的眼。
一种近乎俯瞰尘寰的疏离感,无声地撑起了他单薄的肩背。
“为什么不好好读书,偏要修道?”记忆中某个模糊女孩的声音带着不解。
“修道,”他当时回答,目光飘向远处看不见的山巅,“或许是为了某一天,能站在足够高的地方,冷眼淡看这红尘万丈。”
声音平静,像陈述一个确凿的真理。
“砰!”
一声爆响撕裂了顶楼的寂静。铁门被粗暴地踹开,撞在水泥墙上又猛地弹回,发出沉闷的呻吟。
李阳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又在一刹那强行松弛下来。
他缓缓转身,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仪式的从容,只有颈侧微微跳动的筋肉泄露了那电光火石间的警觉。
门口,邓大妈裹着一件厚重的旧式棉袄,像一座移动的小山,冷硬的脸被寒风刮得通红,每一道皱纹里都嵌着毫不掩饰的鄙夷,正死死钉在他身上。
“呦,邓姨。”李阳脸上浮起一个恰到好处的淡笑,声音平稳,听不出半分仓皇,“顶楼风利,吹骨头的寒气,有事我们下去说?”
一阵裹挟着冰碴的寒风恰在此时呼啸卷过,狠狠撞在他身上。
那件旧T恤瞬间被风灌满,又紧贴住他嶙峋的身躯。
他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噤,肩胛骨在薄棉絮下清晰地耸动了一下。
方才那点强撑的疏离气度,瞬间被这刺骨的寒风刮得一丝不剩。
邓大妈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那声音像钝刀刮过生铁。
“少来这套!房租!三个月的,一千五!”她往前逼了一步,劣质棉鞋底摩擦着粗糙的水泥地,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李阳,年纪轻轻大小伙,正经营生不干,整天装神弄鬼,净琢磨这些蒙人骗鬼的勾当!”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李阳的鼻尖,带着一股廉价雪花膏和厨房油烟混合的刺鼻气味。
李阳脸上的淡笑纹丝未动,只是眼皮不易察觉地垂敛了半分,仿佛在审视地上某个无关紧要的尘埃点。
拖欠房租的窘迫,他早已将应对的“术”修得炉火纯青——不动如山,任尔唾沫横飞。
“邓姨放心,宽限几天,周转一下。”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半分央求,反而有种陈述事实的笃定,“就这几天。”
“宽限?你这脸皮是拿城墙砖磨出来的吧?老娘这张老脸都替你臊得慌!”邓大妈的声音陡然拔高,在空旷的楼顶显得格外尖利,
“最后三天!三天后见不到钱,卷铺盖滚蛋!这破顶楼的棚子,有的是人抢着要!”
她丢下这最后通牒,像扔下一块冰冷的石头,猛地一跺脚,利落转身。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咚地砸在楼梯上,带着一股宣泄的怒气,迅速远去。
“好,三天,一定。”李阳对着那空荡荡的楼梯口应了一声,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
顶楼终于只剩下凛冽的风声。
李阳脸上的淡笑如同退潮般迅速隐去,只余下一片深潭般的沉静。
他慢慢踱回方才站立的位置,重新望向脚下这座庞大而冰冷的城市丛林。
手指下意识地探入裤子内袋,触到一张边缘已磨得起毛的银行卡,里面冰冷的数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三天。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白雾在眼前迅速消散。
他不是临江人。
或者说,他这副躯壳里装载的魂魄,最初并不属于此方天地。
蓝白星上那场突兀的车祸,终结了他作为一个普通社畜的庸常,却将他抛入了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一个道法曾真实显化、如今却如风中之烛般飘摇的异世。
在此世,他是无根浮萍。
襁褓之中,顺长江浊浪漂流而下,最终搁浅在泰阴县河北镇外那个叫郑家村的泥滩上。
村里只有一位孤寡的老道爷,靠着替人操持白事、勘定阴宅风水勉强糊口。老道爷年事已高,膝下荒凉,见他尚存一丝气息,便收作了送终的徒弟,赐名“李阳”。
取一点微末的阳气,撑住这飘摇的命途。
师父留下的积蓄只是干涸溪流里的最后几滴水,勉强供他读完了县城高中。
十八岁那年,高中毕业证刚到手,他便一头扎进了临江市这片深不见底的江湖。
四年光阴,摸爬滚打,三教九流的门槛他都跨过,江湖术士察言观色、舌灿莲花的本事学了个囫囵吞枣,唯独道士安身立命的本分。
那些真正沟通天地、调理阴阳的“道”,却如同指间流沙,越是想攥紧,流失得越快。
天赋?
李阳的目光掠过城市上空灰蒙蒙的天际线。
道藏典籍,他能倒背如流;风水堪舆,龙穴砂水、理气形峦的宏论他张口就来,字字珠玑。
可一旦真到了实地,面对起伏的山峦、交错的街巷,那书中的千般道理便如蒙尘的铜镜,映不出清晰的吉凶祸福。
缺的是那份洞穿表象、直指气机流转的“眼力”。
至于道家正统的金丹大道、内炼法门,更是云遮雾罩。
他也曾多年习练师父传授的内家拳架,一招一式力求精准。
然而,筋骨是活动开了,体内却始终空空荡荡,寻不到道书中所载的“气感”、“丹田火炽”。
练到最后,也不过是公园里晨练老者那般,徒具其形,内里依旧是一副风吹欲倒的瘦弱身板。
体魄不强,行止间便少了一份修道者应有的松沉渊渟,总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伶仃与局促。
玄门之学,岂是凡骨俗胎能轻易窥破?
李阳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平板冰冷的金属边缘。
古往今来,能在这条荆棘路上走出名堂的,哪一个不是几百年才出一位的异数?
道脉在此界传承两千余载,真正能留下名姓、证得几分玄通的,屈指可数。
他清楚自己的斤两。
一介凡夫,困于这红尘泥淖,总要先活下去。
看相算命,指点迷津(或者说,制造迷津),成了他无奈却唯一的选择。
只是,这一行当讲究的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他这张过于年轻、缺乏岁月沉淀的脸,本身就是最大的障碍。
生意寥落,连这位于顶楼、冬冷夏热、仅有十余平米的铁皮棚屋的租金,都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