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阳节因用力而泛白,蒋晓婷那张年轻却写满惊惶的脸在他眼前晃动一瞬。
他懂了。
一个涉世未深的富家女,背后是警惕的父母,一个年轻、独行的“江湖术士”,再加上“借钱”二字。
在父母眼中,这简直是最拙劣不过的拆白党剧本。
他唇角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冰冷而自嘲,像淬了霜的薄刃。
“误会。”两个字,落地有声,没有一丝辩解的温度,更无半分哭腔。
他下颌线绷紧,将喉间那点翻涌的腥气死死压了回去。
不是愤怒,是评估眼下这滩浑水的深度。
“小子,”为首的黑西装逼近一步,皮鞋碾着青石板上的落叶,发出刺耳的碎裂声,“郑总心善,留你条路。三天,滚出临江。再让哥几个看见你……”
他抬手,粗糙的指关节在李阳冰凉的脸颊上刮过,动作缓慢,侮辱的意味浓得化不开,“夜里走路,当心点。”威胁像淬了冰的针,扎进空气里。
引擎轰鸣撕裂古街午后的沉滞,黑色轿车碾着石板路的缝隙,扬长而去。
“李瞎子,瞧见没?血光之灾,血光之灾啊!”旁边卦摊后探出几张脸,幸灾乐祸的嗤笑扎过来,混杂着毫不掩饰的鄙夷。那眼神像在刮剔一坨污秽。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和隔夜茶水的气味。
一个须发半白的老相士,慢悠悠磕了磕黄铜烟锅,青烟袅袅。
“后生,”他声音沙哑,带着旧宣纸的磨损感,“吃这碗饭,眼力不济,那是道行浅;可动歪心思,玩‘拆白’……”
他浑浊的眼珠盯着李阳,锐利如针,“骗深闺怨妇尚损阴德,骗雏儿?那是要遭天谴的。”
李阳沉默。
脸颊颧骨处火辣辣地灼痛,提醒他现实的冰冷。
他舌尖抵着齿根,将那口翻腾的浊气无声咽下。
拆白党?旧上海滩专靠色相诈取女人钱财的渣滓,在江湖这口大染缸里,与拐子同列,连靠骗术立命的“江相派”也深以为耻。
他胸腔里那股郁气几乎凝成实质,这顶脏帽扣得他百口莫辩。
他微微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眸底已是一片深潭。
嘴角那点冰冷的弧度彻底隐去,只余下纯粹的漠然。
钱,没到手;一顿结实的皮肉之苦;谋生的摊子稀烂;还附赠一道催命符般的逐客令。
他蹲下身,手指稳定地捡拾散落在地的签筒碎片、几枚磨得发亮的乾隆通宝、写着“铁口直断”却已撕裂的布幡。
动作不疾不徐,仿佛收拾的不是被砸烂的营生,而是某种早已预料到的、微不足道的残局。
最后一片碎木收入布袋,他直起身。
古街的喧嚣——糖画小贩熬糖的焦甜气,瓷器摊主高亢的吆喝,游客讨价还价的嗡鸣——潮水般涌来,又被他周身的冷硬无声隔开。
他迈步离开,背影在参差斑驳的砖墙间穿行,像一片沉默的剪影,投入更深的人流。
暮色开始给飞檐斗拱勾上金边。
街角,一个皮肤黧黑、皱纹如刀刻的农人蹲在地上,面前摆着一只青黑色的老龟。
龟壳厚重,布满深褐色的年轮纹路,龟颈伸着,头颅竟有几分嶙峋的龙相,眼神浑浊,却沉淀着难以言喻的岁月感。
“镇水龙王!养了三百年啊!大补!便宜喽——”农人的吆喝带着浓重的乡音,在晚风里回荡。
“镇水……”李阳脚步微顿。这词像一枚石子投入他脑海的古井。
风水堪舆中,古人以活物置于水源,鱼虾龟鳖便是最原始的“水质监测仪”,异动即示警。
流年演变,镇水渐成富户彰显财力的雅癖,所蓄生灵越是珍奇稀罕,越显身份。而活得太久的东西,总会沾染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灵”气。
他不动声色地靠近人群边缘,目光精准地落在那龟奇特的颅骨线条和暗红近黑的甲壳上,职业本能让他对这异相产生一丝纯粹学术性的探究。
“呜——嗡——!”
一声撕裂空气的狂暴引擎嘶吼,紧接着是变了调的惊叫:“让开!刹不住车了!!”
人群瞬间炸开锅。
惊呼、推搡、杯盘碎裂声混作一团。
一道失控的钢铁黑影,如同脱缰的凶兽,歪歪扭扭地朝着人堆猛冲过来!
李阳瞳孔骤然收缩。身体的本能快过思考,他猛地侧身扑向旁边一个堆满藤编工艺品的摊车后!
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自保效率。
后背重重撞在粗粝的藤筐上,尘土飞扬。
“我的龟!!”农人惊恐的嘶喊劈开混乱。
就在李阳倒地的刹那,视线余光捕捉到那抹沉重的青黑影。
它被主人慌乱中脱手,直直坠落石板路心!
“噗嗤——!”
沉闷得令人牙酸的碾压声。
失控的摩托车轮无情地碾过龟甲!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李阳清晰地看到暗红色的肉糜在轮胎下爆开,一道粘稠的赤红血线,如同被强弓劲弩射出,在夕阳残照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弧光!
一滴微凉,带着浓烈的腥锈气,精准地溅入他因惊愕而微张的左眼!
“呃!”李阳闷哼一声,猛地闭上眼。
不是痛,是烧!
仿佛一滴滚烫的熔岩滴入冰湖,瞬间激起千层灼浪!
一股霸道蛮横的炽热,无视一切阻隔,顺着眼球直贯入脑,疯狂焚烧他的视神经!
他死死捂住眼睛,指关节因剧痛而痉挛发白。
龟血在挤压下渗入另一只眼,双重的炼狱之火在颅内猛烈交织、爆燃!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难道真应了那句咒骂?李瞎子?无妄之灾竟以如此荒诞酷烈的方式降临?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被这烈焰由内而外焚成灰烬的刹那,那焚毁一切的灼热感毫无征兆地潮水般退去。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凉清流,如同雪山初融的第一道泉,自双眼深处汩汩涌出!
清流所过之处,烈焰化为乌有。
它迅速流淌,浸润过每一寸灼痛的经络,冲刷着四肢百骸。
一种前所未有的通透感席卷全身,仿佛积年累月蒙蔽在灵魂上的厚重尘埃被无形之手瞬间拂去。
每一个念头都澄澈如水晶,纤毫毕现。
李阳缓缓松开捂眼的手。他试探着,极其轻微地,掀开眼帘。
世界,扑面而来。
古街黄昏的喧嚣并未改变,糖稀的焦香、瓷器的碰撞、人语的嘈杂依旧。
然而,一切都被赋予了全新的维度,覆盖其上的朦胧薄纱被彻底揭去。
青石板每一条饱经风霜的凹痕都清晰锐利,远处阁楼飞檐上蹲兽的鳞片纤毫毕现,甚至能捕捉到空气中悬浮微尘被夕照染成的金粉轨迹。
这不仅仅是视觉的清明。
一种更深邃、更玄奥的感知悄然滋生。
行人步履匆匆,带起的气流扰动;小贩吆喝时声带的细微震颤;晚风掠过瓦当的呜咽低吟;甚至脚下大地深处难以察觉的、恒久的脉动……
无数细微的“信息”,无形的“韵律”,如同杂乱却暗藏规律的密码,以前所未有的强度涌入他的感知。
它们不再是混沌的背景噪音,而是构成这幅天地大画的、清晰可辨的笔触。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目光落在自己微屈的指节上。
皮肤下的血流奔涌,肌理间力量的微妙流转,骨骼与韧带的精妙协同……一种对自身这具血肉之躯从未有过的、洞彻般的掌控感油然而生。
天与人,人与人,人与己,无数无形的丝线在虚空中交错震颤,编织着一张庞大而精密的网。
他虽无法立刻解读这网中蕴藏的全部奥秘,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它们的存在。
如同一个刚刚接触到浩瀚数学宇宙的初学者,面对满纸繁复公式,虽不明其理,却已本能地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磅礴美感与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