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阳的目光骤然凝固,试图穿透人群与混乱,将街角那抹转瞬即逝的异象牢牢锁住。
他并未察觉,自己瞳孔深处正悄然裂变。
内圈无声分离,双瞳叠印,如同精密仪器在无意识中校准了目力焦段。
视野猛地抽离了喧嚣的色彩。
世界在他眼中坍缩、提纯,剥离所有浮华的幻象,只剩下纯粹而冷硬的黑白两极。
唯有天穹之上,那轮白日依旧固执地燃烧成一团刺目的火红,更令人心悸的是,深蓝天幕的虚影里,竟有点点星辰无视物理的法则,冰冷而执拗地闪烁着微光,在白昼的底色上投下诡谲的坐标。
视线调转,扫向纷乱人群。
单调的灰白基底上,几道微弱的红光如同风中残烛,那是几个气血方刚的年轻人;
另有数点更为稀薄、却质地凝练的浅色光华,则源自几个气度沉凝的身影。
在纯粹的非黑即白中,这些异色微弱,却如墨点溅落雪宣,触目惊心。
“……阴阳分野,星野垂象,人之精魄外显?”
李阳的思维从未如此刻般剔透如冰,一线清光瞬间贯穿意识,与道书里那些玄奥艰涩的描述严丝合缝地对接。
这不是幻觉,是某种……观测?他下意识屏住呼吸,试图捕捉更多细节。
然而这洞悉万物的“视界”如潮水般轰然退去,代价是身体瞬间被掏空。
眼前骤然一黑,天旋地转,仿佛全身筋骨被无形的巨手寸寸抽离。
他闷哼一声,身体失控地向前扑倒,四肢在粗粝的地面上剧烈抽搐,肌肉痉挛如遭电击。
街口早已乱成一锅沸粥。
摩托车歪斜地撞在街边摊位上,幸运地没伤到行人。
卖龟的农民大叔死死揪住惊魂未定的司机,嗓门嘶哑地索要赔偿,那只压扁的乌龟成了最有力的物证。
围观者里三层外三层,议论声、争吵声、指点声嗡嗡作响,将角落里那个蜷缩抽搐的身影彻底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那撕扯筋骨的麻痹感才如退潮般缓缓消散。
李阳艰难地撑起上半身,额角冷汗涔涔滴落。他甩了甩昏沉的头,将方才那短暂而惊悚的“视觉”强行压入记忆底层。
此刻深究徒劳,他费力地扶着墙根站起,浑身骨头都在呻吟。
今天真是撞了邪,刚挨了揍,又差点成了轮下亡魂。他低咒一句,拖着虚软的腿,迅速从这片是非之地撤离。
古街的喧嚣被他抛在身后。
他径直走向街角那家熟悉的二手电脑店。柜台后的老板眼皮都没抬,接过那个沾着点可疑暗痕的平板,指尖在屏幕上划拉几下,报出的数字冰冷:“一千五。”
李阳眼皮一跳。
“老板……”他试图争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老板嗤笑一声,平板被推回柜台边缘:“爱卖不卖,就这价。屏有划痕,系统也旧了。”
那眼神里的精明和不容置疑,像一层无形的墙。
李阳沉默了几秒,喉结滚动。
一千五百块,正好够填上邓大妈那间棚屋的窟窿。
他摸出衣兜里仅剩的三百多块皱巴巴零钱,无声地拍在柜台上,接过那叠同样单薄的纸币。指尖触到纸币边缘,微凉。
这便是他在这座钢铁森林里挣扎数年,最终攥在手里的全部重量。
顶楼的铁皮棚屋,闷热得像蒸笼。
他敲开邓大妈的房门。
钱递过去时,女人那双精明的小眼睛在他青紫交加的脸上来回刮了几遍,嘴角撇出毫不掩饰的鄙夷:
“啧,又惹上什么人了?鼻青脸肿的……不是我说你,年轻人走正道才长久。”
李阳垂下眼睑,避开那刺人的目光,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交清。明天走,钥匙放老地方。”
没有解释,没有多余的话。
他转身离开,身后那扇门关上时带着一声沉闷的轻响,隔绝了背后那声含义丰富的冷哼。
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灰尘和陈旧布料的味道。
李阳环顾四周,除了墙角那张吱呀作响的铁架床,几乎称得上家徒四壁。
他动作利落地开始收拾。
几件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旧T恤和牛仔裤,一件褪色的薄外套,便是全部家当。
一只磨损严重的双肩包轻易地吞没了它们。
收拾停当,他仰面倒在硬板床上。
棚顶铁皮被晒了一天,辐射着余温。
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灯火洪流,霓虹的光晕透过蒙尘的小窗,在他脸上投下变幻不定的斑驳阴影。
临江混不下去了,这偌大的天地,何处能容身?
孤儿,孱弱,平庸的相貌和身高,无学历无背景……这些标签像沉重的铅块,勒入血肉。
城里几年浮沉,看尽了浮华背后的冰冷规则,也学了些街头巷尾的生存伎俩——察言观色,虚张声势,一点粗浅的相面话术,最终换来的依旧是鄙夷和碰壁。
修道成仙?那是孩童枕边的呓语。
他所求不过最卑微的安稳:一隅可遮风挡雨的屋顶,一份能糊口的活计,踏踏实实,日复一日。
若能有那么一个样貌普通、性情温顺的女子相伴,已是老天爷额外的垂怜。
至于更宏大的蓝图或野心?他已不再去想。
赚钱,活下去,仅此而已。
“……乡下。”
两个字眼毫无预兆地撞入脑海,清晰得如同冰凌坠地。
是龟血入眼带来的某种“开窍”?抑或是绝境逼出的本能?
李阳的思绪从未如此刻般条分缕析,剔除了所有无用的情绪泡沫,只剩下冰冷的现实推演。
城里为何寸步难行?
无根浮萍,人微言轻。
摆地摊,十块一个的廉价护身符或几句似是而非的批命,赚的不过是蝇头微利,还得提防城管的扫荡。
但若归乡——
他猛地坐起身,黑暗中,眼神锐利如淬火的针尖。
地利:师父张玄清,方圆百里谁人不知?一辈子持戒清修,驱邪禳灾,虽非大富大贵,却也德望颇著。自己承其衣钵,天然便有了立足的根基和初始的信誉背书。
天时:红白喜事,乡里最重仪轨。一场体面的丧仪法事,主家奉上的“辛苦钱”绝不会低于三五百。这几年政策好,乡邻手头宽裕,起新屋的比比皆是。屋基风水,关乎子孙气运,谁不谨慎?按行规,一个“月月红”(一百二十元)是最起码的谢仪。
人和:家中尚有祖传的一亩三分薄田。侍弄些应季菜蔬,自给自足,口粮无忧。农闲时节,骑个破摩托去县城集市支个摊子。
相面、批八字、小儿取名……乡人对这些玄乎其玄的“学问”素来敬畏,远比城里人舍得掏那十块二十块的“香火钱”。
远景:无需再看人白眼,无需再为下月房租惶惶不可终日。法事、风水、算命,皆是凭“本事”吃饭。
钱或许不多,胜在细水长流,自在从容。晨起听鸡鸣,暮归伴星斗,那点祖传的符箓典籍,闲来翻翻,权作消遣。
一幅清晰的、带着泥土气息和香烛味道的图景在脑海中豁然铺开。没有霓虹的刺眼,没有高楼的压迫,只有缓慢流淌的时光和足以掌控的营生。
“……就这么定了。”
李阳低语一声,斩断了最后一丝犹豫。
紧绷的肩颈线条松弛下来,他重新躺倒,阖上双眼。棚屋里最后的灯火熄灭,只余窗外遥远都市的光污染,微弱地映亮他沉静如水的侧脸。
疲惫如潮水般涌上,几乎是瞬息之间,均匀深沉的呼吸便取代了思考的微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