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雅婷的目光像被烫到般倏地收回,又忍不住再次聚焦在李阳脸上。
昏黄的光线下,淤青和风尘模糊了轮廓,却抹不掉那熟悉的眉眼。
只是……记忆里那双澄澈如山泉、沉静如深潭的眼眸,此刻竟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市侩?
不,或许是更复杂的东西,一种被现实磨砺出的粗粝外壳。
她用力眨了眨眼,试图驱散这荒谬的认知。
那个天才少年……李阳。
他单薄的身体似乎永远承载着超负荷的书包,苍白的手指翻动书页时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教室角落那个位置是他的王国,安静得像个影子,可每次月考成绩公布,榜首的名字永远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碾压感。
泰阴县中学的文科状元?不,是全省的桂冠!
放榜那天,红榜上“李阳”两个字灼灼生辉,像投入小城的一颗惊雷。然而,庆功的喧嚣还未散去,这个主角却如同水汽般蒸发了。
传言四起:清北?华南?魔大?总之,飞上枝头变凤凰,理所应当。
作为班主任,吴雅婷在确认状元归属后,第一时间去了那个地图上几乎找不到标记的小山村。
低矮的土屋,家徒四壁,只有墙上褪色的奖状沉默地诉说着曾经的辉煌。
村里老人摇着蒲扇,语焉不详:“阳娃子啊……寻仙问道去喽!”
她当时只当是乡野奇谈,一笑置之。
天才嘛,总该有更广阔的天地。
可现在,这“广阔的天地”就蹲在肮脏的车厢连接处,捧着一桶廉价的泡面。
巨大的落差像冰冷的铁锤,重重敲在吴雅婷的心上,让她喉咙发紧,几乎喘不过气。
难怪……难怪她一丝一毫都没能认出。
曾经的李阳,何止是聪明。
他骨子里浸润着一种近乎孤高的自诩。
课间闲聊,少年们争论着球星影星,他却会轻描淡写地提起“紫气东来函谷关”的老子,或是“睡仙”陈抟。
高考结束,他真就背起那个同样破旧的帆布包,效仿古人云游去了。
那时的他,眼底燃烧着纯粹的道火,笃信自己便是那遁去的“其一”,是红尘中的谪仙。
只是……现实的砂纸太粗糙,几年风霜雨雪,硬生生将那份飘渺的仙气磨成了江湖的油滑。
生计所迫,曾经的玄谈变成了糊口的“铁口直断”。
如今山穷水尽,连归乡都需借昔日虚名遮羞。
这份狼狈,让他如何有颜面去见那些曾将他视作“文曲星下凡”的乡邻?
“李阳,”吴雅婷的声音有些发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混合着复杂的心疼与惋惜,“这几年……你究竟做什么去了?”
她看着他又吸溜了一口面汤,那声音在此刻听来格外刺耳。
李阳放下纸桶,动作依旧平稳。
他抬眼,目光平静地迎上吴雅婷复杂的注视,没有闪躲,也没有多余的情绪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家里情况老师您也清楚,”他的语调平直,像在念一份报告,“大学门槛太高,负担不起。毕业就去了南边,进了厂,攒了点本钱。后来自己试着做点小生意。”
他顿了顿,嘴角极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一个转瞬即逝的自嘲,“运道不济,赔光了。觉得累了,想回老家歇一阵。”
谎话。
流畅得如同背诵过千百遍。
算命看相?那是他赖以生存的“专业”,是他在红尘浊浪中悟出的“术”。
但在吴雅婷——这位曾引领他接触典籍、某种意义上也算他“道学启蒙”的老师面前,这身份过于讽刺,也过于敏感。他选择了更易被世俗接受的“创业失败者”面具。
“助学贷款啊!”吴雅婷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里带着一种迟来的、替他不值的急切,“学校、社会,都有帮扶政策!你那么好的成绩……”
她看着李阳额角的淤青,洗得发白的衣领,脚边那个仿佛装着全部家当的破包,一股浓重的酸楚涌上鼻尖。
这哪里是“累了”,分明是被生活蹂躏得体无完肤!
多好的苗子,本该在象牙塔里继续绽放光华,却在最该汲取养分的年纪,早早被抛进社会的熔炉,独自挣扎,最终落得“血本无归”的下场。
她仿佛看到一颗蒙尘的明珠,在泥泞里艰难喘息。
“还有,”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抛出一个迟到了四年的消息,“你是省状元!学校当时准备了整整三万块的奖学金!就等着发给你,可你……”
她说不下去了,只有深深的惋惜在眼底流淌。
“三万块?!”
这三个字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李阳平静无波的眼底激起了剧烈的涟漪。
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捏着泡面桶边缘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发出轻微的“咔”声。
那层刻意维持的冷淡外壳,在这一刻被金钱的实感狠狠凿开一道裂缝。
一股强烈到近乎眩晕的悔意直冲天灵盖,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
‘卧槽!’一个粗粝的念头在他脑中炸开。
当初年少轻狂,满脑子“朝游北海暮苍梧”,视金钱如粪土,道心何等“坚定”。
若早知道这三万块的存在……大学的门扉,瞬间变得金光闪闪。
四年光阴,名校文凭,此刻在他脑海中迅速换算成窗明几净的办公室、体面的年薪、充裕的闲暇……
或许他还能在茶水间,用他那套玄之又玄的“专业见解”,唬得同事一愣一愣,享受那种隐秘的、带着优越感的乐趣。
这悔意来得汹涌澎湃,仿佛要冲破他冷静的堤坝。
但他只是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紧捏的手指缓缓松开,眼底的波澜迅速被压下,重新归于深潭般的沉寂。
他扯了扯嘴角,那弧度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一个凝固的、自嘲的符号。
“成绩……”他低声吐出两个字,声音有些干涩,随即恢复了那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也就是张纸罢了。离了学校,什么都不是。”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沉地砸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
车厢连接处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列车规律的哐当声在脚下震动。
吴雅婷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小腹传来一阵熟悉的、不容忽视的紧迫感。
刚才被重逢的震惊打断的生理需求,此刻正气势汹汹地提醒着她。
“你……等一等。”她的脸颊蓦地飞起两片不自然的红晕,像雪地里骤然绽放的红梅,与之前优雅知性的形象形成突兀又真实的对比。
她略显仓促地转身,高跟鞋在金属地板上敲出短促而略带慌乱的节奏,朝着洗手间的方向快步走去,留下一个微微绷紧的背影。
李阳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车厢门后。
他缓缓蹲下,重新端起那桶已经有些凉了的泡面。
昏黄的顶灯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浓重的阴影,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
连接处再次只剩下他一个人,以及列车永不停歇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