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层楼顶的风带着刀锋般的寒意,却割不开虚假的晴朗。
阳光刺眼,落在刘天身上,却暖不了那件破絮翻飞的旧棉袄。
他划着平板屏幕,蓝光映着那张年轻却过早显出颓唐的脸。
新闻标题刺目:“西疆金蛙观主持,龙门正宗刘承安道长羽化仙逝,享年104岁”。
“又一个老神仙走了。”刘天低声嘟囔,指尖的烟灰簌簌落下。
他撑着膝盖站起来,动作带着点刻意的滞涩,仿佛要压住骨头缝里的瑟缩。
顶楼的风立刻灌满了他的衣襟,鼓荡着,妄图撑起一丝他臆想中的仙风道骨。
他俯视着脚下钢铁森林般的南湖市,车流如蚁,楼宇如林。
曾有女孩仰着清秀的脸蛋问他,声音带着不解的柔软:“刘天,你成绩不差,干嘛非学这些虚头巴脑的?好好读书不好么?”
他记得自己当时下巴微抬,迎着风,声音刻意放得缥缈:“修道能成仙啊,姑娘。我就爱站在这高处,冷眼淡看,红尘万丈不过脚下尘埃。”
那女孩眼里的光,他至今记得,是混合着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倾慕。
砰——!
一声爆响撕裂了顶楼的寂静,锈蚀的铁门被一股蛮力狠狠踹开,撞在水泥墙上,震得门框簌簌落灰。
刘天浑身一激灵,差点从楼沿栽下去,心脏狂跳,脑子里只剩下三个字:催租的!
他猛回头。
门口逆着光,立着一个人影。
不是想象中臃肿邋遢的包租婆,而是周玉芬,这栋出租楼真正的持有者。
冷风卷着她染成深酒红色的大波浪卷发,发梢扫过线条依旧紧致的下颌。
她裹着一件半旧却依旧显出几分风情的暗紫色貂绒短袄,腰身收得紧,衬得胸脯饱满,裹在加厚打底裤里的双腿笔直修长。
只是那张原本颇有几分姿色的脸,此刻罩着一层寒霜,精心描画的柳叶眉高高挑起,涂着正红色口红的唇抿成一条刻薄的直线。
她一手叉腰,那姿态不像讨债,倒像旧时画报里走出来的、带着几分泼辣风韵的当家花旦,只是眼神里的鄙夷和怒火破坏了那份成熟的风情。
她的目光像带着钩子,刮过刘天单薄的身板和那件漏风的破棉袄。
“呦!周…周姐!”刘天脸上的惊惶瞬间融化,堆砌起十二分的灿烂笑容,带着点讨好,甚至有点谄媚,三步并作两步凑过去,试图挡住门口灌进来的寒风,
“这大冷天的,顶楼风跟刀子似的!您怎么亲自上来了?快,快屋里坐!我给您倒杯热水暖暖!”
他搓着手,那笑容甜得发腻,试图用热情融化眼前这座冰山。
一阵凛冽的寒风恰好掠过,他瘦弱的身板猛地一缩,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刚才强撑的那点“仙气”瞬间荡然无存,只剩下冻成狗的狼狈。
周玉芬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那声音又脆又利。
她没动,目光像探照灯,上上下下扫视着刘天,从他乱糟糟的头发看到他沾着灰尘的破球鞋。
当她的视线掠过他那张努力挤出笑容、其实底子相当不错的年轻脸庞时,那刻薄的线条似乎有极其短暂的、微不可查的一丝松动。
这小子,皮相是真好,可惜了这副好模样,尽干些没出息的事儿!
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深的恼怒取代。“少跟我嬉皮笑脸!”
她声音拔高,带着南湖市特有的市井腔调,清脆却也锋利,“房租!刘天,整整三个月,一千五百块!你当我是开善堂的?”
她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几乎要点到刘天的鼻尖,一股混合着脂粉和成熟女人体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刘天的笑容弧度更大了,眼神里满是诚恳的无辜:“周姐,您看,我这不是…最近手头实在紧嘛!江湖救急,您再宽限几天?就几天!我保证,一有钱立马双手奉上,一分不少!”
他深谙“伸手不打笑脸人”的江湖铁律,这招数被他修炼得炉火纯青,脸皮厚过这栋楼的承重墙。
他心里明镜似的,要不是贪图顶楼这间鸽子笼便宜得离谱,月租只要五百块,在这寸土寸金的南湖市简直是白捡。
“宽限?刘天,你这脸皮是拿城墙砖砌的吧?老娘我都不好意思再来问你了!”
周玉芬的声音陡然拔尖,胸口微微起伏,那件紧身的貂绒短袄绷得更显曲线。
她看着刘天那张年轻、虽然落魄但依旧难掩清俊的脸,心头莫名地又蹿起一股邪火,混杂着一种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烦躁,
“年纪轻轻,手脚齐全,模样也不差!干点啥正经事不好?非学那些江湖骗子坑蒙拐骗!你师父要是知道你混成这德行,棺材板都得气掀开!”
她的话又狠又毒,眼神却像黏在了刘天脸上,扫过他挺直的鼻梁和那双即使谄笑着也显得很亮的眼睛。
这小子要是肯踏实点……这念头让她更加烦躁。
“呵呵,周姐教训的是,教训的是……”刘天点头哈腰,笑容依旧,仿佛那尖锐的指责是春风拂面。
周玉芬看着他这副滚刀肉似的模样,一口气堵在胸口,丰润的嘴唇抿得更紧,鲜红的色泽在冷白的天光下有些刺眼。
她猛地吸了口气,饱满的胸脯起伏了一下,像是下了最后决心。“三天!”她竖起三根保养得还算不错的手指,指甲上的红蔻丹像几点凝固的血,
“刘天,我就给你最后三天!三天后,要是还见不到钱……”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刘天冻得发青的嘴唇和清瘦的锁骨,喉咙似乎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随即眼神重新变得冷硬,
“别怪姐姐我不讲情面,直接撵人!这破地方,有的是人抢着租!”
说完,她像是不愿再多看一秒这令人心烦意乱的小子,猛地一甩酒红色的卷发,带着一阵香风和冷意,转身就走,高跟鞋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敲出急促而愤怒的节奏。
“周姐您放心!三天!就三天!保证一分不少!您慢走啊!”
刘天对着那风风火火离去的窈窕背影,声音拔高了八度,脸上笑容依旧灿烂如花,心里却像灌满了顶楼的寒风,冰凉一片,愁云惨雾。
脚步声消失在楼梯间。
顶楼瞬间只剩下呼啸的风声。
刘天脸上的笑容像退潮般迅速消失,只剩下疲惫和冻出来的青白。
他颓然地靠在冰冷的女儿墙上,滑坐到满是灰尘的地面。
冰冷的触感穿透薄薄的裤子,刺入骨髓。
他不是南湖市人。甚至,严格来说,他本不该是这个世界的人。
记忆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蓝白星,一个普通的下午,刺耳的刹车声,然后是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剧痛……再睁眼,便是刺骨的寒冷和无边的江水。
他成了一个襁褓中的弃婴,顺着浑浊的长江飘荡,一直飘到景明县西乡镇那个叫李家村的河滩。
村里有个姓王的老道,孤寡一人,靠给人操持丧葬、看看阴宅风水糊口。老道捡了他,权当是老天爷送了个养老送终的徒弟。
师父没多大本事,一辈子谨小慎微,攒下的那点棺材本,勉强供他读完了县里的高中。
十八岁,师父咽了气,刘天揣着仅剩的几百块钱和几本翻烂的道书,一头扎进了南湖市这座巨大的熔炉。
四年。
四年江湖混迹,坑蒙拐骗的伎俩、察言观色的本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油滑,他学了个十足十。
唯独道士的本分——那些晦涩的经文、玄奥的符箓、讲究的风水堪舆、养气炼神的丹道之术——早就被他丢到了爪哇国。
他不得不承认,有些行当,真他娘的要靠老天爷赏饭吃。
他刘天自认脑子不笨,课本上的东西一学就会,可偏偏对“道”字,不开窍。
那些道书典籍,《道德经》、《阴符经》、《云笈七签》,他能倒背如流,讲起来头头是道,引经据典唬得外行一愣一愣。
可真到了运用,比如看块地、断个风水吉凶,书里写的“山环水抱”、“藏风聚气”的道理他懂,可实地一站,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吉凶祸福?
他两眼一抹黑,总觉得缺了那份“眼力”,那份玄之又玄的灵觉。
至于正宗的丹道筑基、导引练气,更是云山雾罩,练了跟没练似的,毫无书中描述的气感流转、丹田温热的体验。
更糟的是这身子骨。
从小就像根豆芽菜,在江水里泡那一遭更是落下了根子。
虽然谨记师父遗言,一直坚持练那套据说能强身健体的简易内家拳,可练了这么多年,架势是有了,劲力却全无,软绵绵慢吞吞。
跟公园里遛弯的老头老太打太极没两样,顶多算是活动活动僵硬酸痛的筋骨。
道书里描绘的“身轻体健”、“气力悠长”影子都没见着。
镜子里那张脸,常年缺乏营养和阳光,透着不健康的苍白,配上这瘦弱的身板,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子长期营养不良的猥琐气,与“仙风道骨”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也认了。
玄门之学,博大精深,岂是凡夫俗子能轻易窥其堂奥?
翻翻史书,几千年道教传承,能在这条路上真正走出名堂、留下传说的,哪个不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妖孽?
自己算哪根葱?不过是个被命运丢到异界的倒霉蛋,一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蝼蚁。
但入了这行,总得吃饭。
祖师爷赏不了道法这碗饭,那就只能靠祖师爷的名头,混碗江湖饭。
看相、算命、批八字,察言观色,揣摩人心,捡些模棱两可的玄乎话,专门忽悠那些心有不安或有所求的人。
他成了一个标准的江湖术士,还是个最不入流的——因为他太年轻。
干这行,讲究的就是个“老”字,白胡子、皱纹、深沉的嗓音,都是“道行”的象征。
他这张青涩的脸,天然就缺乏“可信度”。
生意惨淡,糊口都难,更别提那每月五百块的房租。
寒风卷着楼下的汽车尾气和灰尘,扑打在他脸上。
刘天缩了缩脖子,把破棉袄的领子使劲往上拽了拽,试图抵挡那无孔不入的寒意。
三天。
一千五百块。
他上哪弄去?去天桥底下摆摊?这大冷天,鬼影子都没几个。
去工地搬砖?就他这身板,半天就得散架。
难道真要去钻那些灯光暧昧的发廊后巷,找那些同样在底层挣扎的“同行”借“印子钱”?那玩意儿沾上,可就真万劫不复了。
他摸出兜里最后一根皱巴巴的廉价烟,哆嗦着点上。
劣质烟草的辛辣气息呛入肺腑,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
烟雾缭绕中,他眯着眼,望着远处南湖市最高档的“云顶国际”酒店那璀璨的霓虹招牌,在冬日灰蒙蒙的天空下,像一个遥不可及的金色幻梦。
那里面一顿饭,怕是他几年的房租。
他狠狠吸了一口烟,把烟蒂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摁灭,留下一个焦黑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