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头砸在皮肉上的闷响,骨骼碰撞的脆声,还有那一声声粗鲁的咒骂,在古街青石板路上炸开,引得两旁铺面的伙计探出头,又缩回去。
刘天蜷缩着,用胳膊死死护住头脸,每一次沉重的撞击都让他眼前发黑,喉咙里全是血的铁锈味。
他脑子里嗡嗡的,挣扎着从齿缝里挤出哀嚎,声音嘶哑破碎:“误会…天大的误会啊!”刘天挣扎着从齿缝里挤出哀嚎,声音嘶哑破碎。
领头的彪形大汉啐了一口浓痰,正落在刘天沾满尘土的脸颊边,那黏腻恶心的触感让他胃里一阵翻搅。
大汉蹲下身,蒲扇般的手掌不轻不重地拍打着刘天红肿的脸颊,狞笑着:“小子,耳朵竖起来听真了!我们宋总菩萨心肠,这次饶你一条狗命!三天!”
他伸出三根粗壮的手指,几乎戳到刘天鼻尖,“给老子滚出南湖!要是三天后还在这片地界上闻到你这身穷酸味儿…”
大汉凑得更近,浑浊的烟草和口臭扑面而来,压低了嗓子,每个字都像淬了冰,“…晚上走夜路,当心点你那条腿!”
大汉猛地站起身,一挥手。
几个打手收势,最后还不解气地在刘天腰眼上狠踹了一脚。
刘天痛得弓起身子,像只被烫熟的虾。
引擎咆哮起来,黑色的轿车嚣张地碾过石板路,掀起一阵呛人的尘土,扬长而去,只留下死狗般瘫在地上的刘天。
“啧啧,刘瞎子,早跟你说啥来着?血光之灾!应验了吧?”旁边算命摊的几个同行抱着胳膊,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嘲弄和鄙夷,眼神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
那些目光里明明白白写着:活该!江湖行当里混饭吃的,谁不知道那不成文的铁律——宁惹阎王,莫招妇孺。
这小子倒好,胆大包天,竟敢对宋家那金枝玉叶的小祖宗下手,玩“拆白”的把戏?没被打死扔江里喂鱼,已经是祖坟冒了青烟!
一个胡子花白的老算命先生摇着破蒲扇,踱步过来,浑浊的老眼扫过刘天惨状,叹口气:
“后生啊,咱们这碗饭,吃的是‘看不准’,不是‘存心骗’。学艺不精,祖师爷赏口饭吃;可要学那下三滥的‘拆白党’,专坑蒙拐骗女人家,那就是坏了规矩,自绝于江湖啊!”
他顿了顿,语气沉痛,“骗那些深宅大院里的寂寞妇人,已是损阴德,你…你怎么能对宋小姐那样花朵似的女娃娃起歹心?作孽啊!”
“操!”刘天挣扎着撑起半边身子,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嘶声力竭地吼,“我他妈冤啊!比窦娥还冤!”可没人听他的。
同行们嫌恶地扭开头,仿佛多看他一眼都脏了眼睛。
这“拆白党”的污名,就像一桶滚烫的粪水,兜头浇下,洗都洗不掉。
旧社会管那些靠脸骗女人钱的小白脸叫“拆白党”,在江湖这口大染缸里,“拆白”和拐卖人口的“拐子”,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连那些靠骗术吃饭的“江相派”都瞧不上眼,嫌脏了手。
“妈的…还好…还好没给打死…”
刘天忍着钻心的疼,龇牙咧嘴地揉着肿得老高的颧骨,一碰就痛得直抽冷气。
钱没借着,反被打得七荤八素,算命摊子也被砸了个稀巴烂,破幡烂布混着断裂的竹签散了一地。
南湖市,是彻底待不下去了。
他忍着浑身的剧痛,一点一点,
把散落在地的破烂家当,裂开的签筒、踩脏的命书、几枚沾了泥的铜钱,胡乱塞进一个破麻袋里。
古街熙攘依旧,两旁是卖力吆喝的手艺人、香气四溢的小吃摊、真假难辨的古董铺子,还有和他一样摆摊算命的同行。
刘天拖着沉重的麻袋,踉踉跄跄地往前走,眼前一片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
“镇水龙龟!大补!便宜卖喽——!”
一声沙哑的吆喝刺破嘈杂,钻进刘天麻木的耳朵。
街边树荫下,蹲着个皮肤黝黑、满脸风霜的农民大叔,脚边放着一只硕大的木盆。
盆里,一只体型惊人的老龟正缓慢地划动着四肢。
那龟背甲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暗红,宛如沉淀了无数岁月的陈年血玉,边缘厚重嶙峋,布满刀刻斧凿般的深纹。
最奇特的是它的头,高昂着,颈项粗壮,头顶的皮膜高高隆起,竟真有几分传说中虬龙的神韵。
“瞧瞧!俺们村水井里的镇水龙王!老祖宗那会儿就在了,正经养了三百年的老灵龟!通灵性的很!”
大叔唾沫横飞,对着围拢过来的几个游人使劲吹嘘。
“镇水…”刘天心里一动,拖着步子凑了过去。
他懂点风水皮毛,知道“镇水”本是古时堪舆的手段。
大户人家在水源处豢养些灵龟异鱼,不为别的,只为镇守水脉,感知水质变化。
水质若污,鱼龟必先异动示警。
久而久之,这实用之举竟成了身份象征,所养之物越是罕见珍奇,越显主家富贵底蕴。
珍奇之物活得久了,往往便沾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灵异,乡野间关于龟精鱼怪的传闻,从来就没断过。
人老精,龟老灵。
眼前这巨龟,那暗红的甲壳在树影下泛着幽光,一双小眼睛浑浊却深邃,仿佛沉淀了百年的幽潭。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啧啧称奇声不绝于耳。
就在这时——
“呜——嗡——!”
刺耳的引擎咆哮如同野兽濒死的嘶吼,由远及近,撕裂了古街的平和!
“闪开!快闪开啊!刹车失灵了——!”一个变调的惊叫声紧随其后,充满了绝望。
人群瞬间炸了锅!惊恐的尖叫、杂乱的奔跑、被撞翻的货架发出稀里哗啦的巨响!整条街像被投入巨石的池塘,乱作一团!
刘天心脏猛地一缩,循声望去,只见一辆失控的黑色摩托车,像脱缰的疯马,轮胎擦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蹦跳着,卷起碎石和水渍,直直朝着人群聚集的龟摊方向猛冲过来!
“我操!”刘天魂飞魄散,本能地想躲,可脚下被什么一绊,整个人狠狠摔在冰冷的石板上,骨头磕得生疼。
求生的本能压倒一切,他手脚并用,不顾一切地朝旁边滚爬,狼狈得像条丧家之犬,嘴里无意识地咒骂着:“卧槽!吓死老子了!吓死老子了!”
卖龟的大叔同样吓懵了,人群四散奔逃的混乱中,他只顾着自己连滚带爬地躲开死亡路线。
那只沉重的木盆被慌乱的人群踢翻在地,暗红色的老龟被巨大的惯性甩了出来,沉重的龟壳“咚”一声砸在刘天刚才摔倒位置旁边的石板上,四脚朝天,徒劳地划动着。
失控的摩托,挟着风雷之势,无情地碾过!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粘稠至极的闷响!
车轮精准地碾过龟甲最脆弱的部位,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拉长、扭曲。
龟壳如同一个被暴力踩碎的朽木盒子,瞬间四分五裂,暗红的血肉、碎裂的骨骼、黏腻的内脏…
在巨大的压力下猛地炸开、飞溅!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水腥与铁锈的怪味猛地弥漫开来!
一抹滚烫、粘稠、带着强烈生命腥气的赤红液体,如同有生命的毒蛇,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妖异的弧线,不偏不倚,精准地飚射进刘天因惊恐而圆睁的右眼!
“啊——!”刘天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
那感觉,不是简单的疼痛,而是像有人把烧红的烙铁猛地捅进了他的眼窝深处!
一股无法形容的灼热洪流,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贯入!他眼前的世界瞬间被一片粘稠滚烫的血红彻底覆盖、吞噬!
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揉,想把这要命的灼痛赶出去。
可这一揉,反而将更多的、带着奇异温度的龟血彻底揉进了双眼的每一个角落。
那灼热感瞬间暴涨十倍,如同两条滚烫的岩浆河流,疯狂地灌入他的眼球,沿着视神经向大脑深处、向四肢百骸猛烈冲击!
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投入熔炉的陶胚,眼球要被烧穿了,脑袋要炸开了!
“眼睛!我的眼睛!完了…真成瞎子了…”
无边的恐惧攫住了他,比刚才面对失控摩托时更甚。
这真是飞来横祸,无妄之灾!
就在这极致的灼痛达到顶点,刘天以为自己下一秒就要被活活烧死、或者彻底瞎掉时,那股狂暴的“岩浆”深处,却陡然生出一丝异变!
仿佛在毁灭的灰烬中,一点至纯至净的生机骤然萌发!
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冽之气,如同雪山之巅最纯净的融冰,毫无征兆地从那灼热的中心猛地涌出!
它先是细微如丝,瞬间便化作奔腾的清泉,带着一种涤荡一切污浊、破除一切滞碍的力量,沛然莫御地冲垮了那肆虐的灼热!
清流所过之处,那股灼痛如同烈日下的薄雪,迅速消融、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通透全身的舒畅!
仿佛有一层蒙蔽了他二十多年、厚重而油腻的污垢,被这清泉从里到外彻底冲刷干净!
又像是一道无形的、禁锢着他感知的沉重枷锁,在这股沛然之力冲击下,“咔嚓”一声,寸寸断裂!
痛楚如潮水般退去,刘天浑身猛地一松,像卸下了千斤重担,每一个毛孔都在贪婪地呼吸着。
思绪从未如此刻般清明,仿佛拂去了尘埃的明镜。
他惊疑不定地、试探着,缓缓睁开了紧闭的双眼。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目,古街的喧嚣重新涌入耳中。
然而,眼前的世界……不一样了。
不是单纯的清晰。
石板路上的每一道细微裂纹,远处瓦当上剥落的釉彩,行人脸上最细微的汗珠,甚至是空气中飘浮的、被阳光照亮的微尘…
所有的一切,都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纤毫毕现的精度呈现在他眼前。
色彩变得更加饱满、生动,光线的流动仿佛有了实质的轨迹。
更奇异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悄然滋生。
头顶的天空,脚下的石板,身旁匆匆走过的人,甚至是他自己这具刚刚经历痛楚的身体…
彼此之间,似乎都笼罩在一层无形的、流动的“气”之中。
它们交织、流动,形成一张巨大而玄奥的网。
这种感觉玄之又玄,就像给一个从未接触过数学的人突然瞥见了一页写满复杂公式的纸张——那些符号和线条本身毫无意义,却又隐隐透露出某种深邃、严密、令人心悸的宇宙规律。
刘天茫然地眨了眨眼,试图抓住那感觉,却如同试图握住流水,它就在那里,清晰可感,却又无法言说,无法解析。
只有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悸动在无声地告诉他: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彻底地,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