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列车裹着寒风前行。
餐车滚轮碾过过道,叫卖声在闭塞空间里撞了几下,蔫了。
泡面酸腐的气味浓得呛人,饮水机前排起长队,蒸汽混着焦躁黏在车窗上。
刘天缩了缩脖子,帆布包抵着冰凉的车厢壁。
他等着,等那点人造的暖意和喧闹散尽。
夜深下去,鼾声和手机屏幕的微光成了主角。
车轮撞击铁轨的节奏,窗外呼啸的呜咽,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寂寞的网。
刘天撕开包装,滚烫的水注入纸碗,辛辣的油脂香猛地炸开。
他蹲在连接处的阴影里,像一尊落满灰尘的旧陶俑,守着脚边磨出毛边的帆布包。
稀里呼噜的吞咽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灯光把他佝偻的影子钉在冰冷的地板上,一桶面下肚,空落落的胃并未填满,反而叫嚣得更凶。
奇怪。
他捏了捏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
一股暖流在冰冷的四肢百骸里窜动,驱散了往日浸透骨髓的疲惫。
脑袋从未如此清明,身体里似乎蛰伏着一头苏醒的小兽,精力充沛得无处安放。
先天残缺?经络闭塞?师父的叹息言犹在耳。
难道那破开混沌的“开窍”,连这副朽木似的躯壳也一并点燃了?他甩甩头,甩开那对模糊的、将他遗弃在道观石阶上的影子。
天地为父母,百家的残羹养大了他,现在,道缘来了。
第二桶面的热气蒸腾上来。
他埋头,专注地对付着面条。
嗒。嗒。嗒。
清脆的高跟靴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与这节硬座车厢格格不入的韵律,敲碎了角落的寂静。
赵静雅微蹙着眉,只想快点穿过这混杂着体味与泡面气息的过道。
洗手间的方向就在前面。她没留意阴影里蜷缩的人影,细窄的鞋跟毫无预兆地绊进一处凹陷——正是刘天伸在过道边缘的脚踝!
“啊!”
惊呼短促。身体瞬间失去平衡,优雅的姿态荡然无存。
她像一只折翼的蝶,向前扑倒。
刘天几乎是本能地弹起。
手臂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捞住了那截裹在昂贵羊绒大衣下的、骤然失重的腰肢。
一股混合着冷冽香水和温软体香的馥郁气息猛地撞进鼻腔。
入手处是惊人的弹软丰腴,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感受到底下肌肤的温热和惊人的曲线起伏。
那腰肢在他粗糙掌心的钳制下,绷紧,微微颤抖。
“对不起!我没看到你……”赵静雅惊魂未定,急促的道歉脱口而出。
她下意识抬头,撞进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睛。
昏黄的顶灯在那张年轻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青紫的淤痕、破旧的衣着、脚边寒酸的帆布包……是他!候车室里那个眼神古怪、让她莫名心慌的年轻人渣!
“呃……”刘天也愣住了。扶稳她的手臂忘了收回。
候车室那惊鸿一瞥的“本质”褪去,眼前女人的皮相之美,带着强烈的冲击力撞入眼帘。
乌发如云,衬得一张脸莹白如玉,精致的五官像被最好的工笔画师细细描摹过。
尤其是那双眼睛,此刻因惊惶瞪大,像受惊的小鹿,水润润的,眼尾微微上挑,勾着一丝不自知的媚。
唇色是饱满的玫瑰红,因急促呼吸微微张启,露出一线贝齿。
脖颈修长,锁骨在微敞的领口下若隐若现,起伏的胸脯因惊喘剧烈地波动,几乎要撑开那件质地精良的贴身羊绒衫。
一股熟透了的、带着蜜桃般汁水丰盈的成熟韵味扑面而来。
好眼熟……
电光石火间,思维前所未有的清晰锐利。
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影像骤然清晰放大——县城高中,语文课,讲台上那个穿着素雅连衣裙,声音清泠如泉的女老师。
是她!赵静雅!他的高三班主任!
一股邪火倏地窜上赵静雅的心头。
故意的!这小流氓肯定是故意伸脚绊她!那双刚才在候车室里黏腻地扫过她全身的眼睛……此刻正牢牢地钉在她脸上。
甚至……她猛地意识到对方扶在自己腰侧的手掌依旧滚烫地贴附着,那热度透过衣料灼烧着她的皮肤。
无耻!下流!
然而,目光触及他蹲踞的角落——孤零零的身影,磨得发白的帆布包,捧在手里那碗廉价泡面,脸上刺目的青紫,还有那身板,在宽大的旧外套下显得那么单薄。
一种混合着少年稚气和病弱气息的脆弱感,奇异地中和了那份“人渣”的标签。
尤其是那双眼睛,此刻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里面没有预想中的猥琐,反而有种……小动物般的茫然和局促?心底某个角落猝不及防地软了一下,像被羽毛轻轻搔过。
他还是个孩子……还是个身体不好的孩子……我跟一个半大孩子较什么劲?
赵静雅无声地叹了口气,绷紧的身体线条悄然放松下来。
方才的愠怒如潮水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母性的温软。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被他手掌紧贴的那侧腰肢,皮肤微微发烫。这感觉陌生又奇异。
“这么巧,是你啊。”她声音放柔了,眼波流转间,那份职业性的清冷被一种温煦取代,唇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的、安抚的笑意,
“刚才真没看到你在这儿,没踩疼你吧?”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扶着自己腰的手,没有立刻挣脱。
“呵呵,没,没踩着。”刘天赶紧松开手,像被烫到似的缩回,脸上挤出憨厚的笑。
世界真小,回乡的火车上竟遇见了高中老师。
他从小受的是尊师重道的训诫,那份烙印在骨子里的恭敬瞬间占了上风。“您是……赵老师吧?差点没认出来。”
他完全忘了片刻前那场尴尬的肢体接触和更早时候“视界”里的冒犯。
“嗯?”赵静雅微微一怔。
他认识我?她再次仔细端详这张年轻的脸。
淤痕和尘土也掩不住那份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清秀轮廓,眉眼间依稀有点熟悉……但实在想不起这是哪一届的学生。
一丝尴尬悄然爬上脸颊,她拢了拢鬓边的碎发,“你是……?”
“赵老师,我是刘天!”刘天语速快了些,带着点见到故人的急切,“几年前,景明县中学,高三的时候,您带我们班语文,还是我们班主任!”
“刘天……景明中学……高三……”赵静雅喃喃着,目光在刘天脸上聚焦、游移。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四年前,北师大刚毕业的她,满怀憧憬踏上那座小县城高中的讲台。
那是她执教生涯的第一批学生,也是烙印最深的一批。
那个总是坐在角落、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安静专注的男孩……那个交上来的作文本里,字迹清俊,字里行间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玄思的男孩……刘天!
是他!
一股巨大的惊喜和难以言喻的怜惜瞬间淹没了赵静雅。
她怎么也没想到,当年那个聪慧却孱弱得让人心疼的学生,会以这样落魄的方式,猝不及防地撞回她的生命里。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软。
她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高跟鞋的鞋尖几乎要碰到他随意搁在地上的泡面桶
。昏黄的光线下,他脸上的淤青和那身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旧衣服,刺得她眼睛微微发涩。
“刘天……是你啊!”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激动,眼里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像融化的蜜糖,
“天哪,都长这么大了……老师刚才真没认出来!”
她伸出手,似乎想拍拍他的肩膀,又觉得不妥,指尖在空中顿了一下,最终只是落在自己另一只手臂上,轻轻摩挲着羊绒衫的袖口。
视线却牢牢锁在他脸上,带着失而复得的专注探寻。
心底深处,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悄然荡开——原来是他。
那个总让她在批改作业时,会忍不住多停留几眼名字的少年。
车厢里浑浊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稀薄,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像擂着小鼓。
一种奇异的暖流顺着被他扶过的腰侧悄然蔓延开,带着微微的麻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