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谢家大宅里,仿佛凝滞成了浑浊的胶质。
我如同一个游魂,在这座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牢笼里日复一日地捱着。
下人们的窃窃私语和明目张胆的白眼,于我而言,已是无关痛痒的背景杂音。
我所有的精力,都内敛于心,用于筹划那场即将到来的、彻底的决裂。
谢云深似乎也察觉到了府内这潭死水下的暗流,或者说,他或许是被外界的些许风言风语所扰,
竟难得地表现出几分想要修补关系的意图。
这日黄昏,他罕见地在晚膳前回来了,脸上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温和,与他平日里的冷漠或是在柳依依处的放浪形骸都截然不同。
他走到我面前,袖中取出一个锦盒。
打开,里面躺着一支南海珍珠钗。
珍珠颗颗圆润饱满,光泽莹润,在夕阳余晖下流转着华彩,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他拿起珠钗,语气是久违的,甚至带着点生疏的温柔:“芷衣,近日事务繁忙,冷落你了。
是我不对。
这支珠钗,衬你的气质,戴上必定好看。”
他伸手,似乎想为我簪上。
那珍珠的温润光泽,恍惚间让我想起很久以前,他也曾这般小心翼翼地将一枚玉簪插入我发间,那时他的眼神里,或许还有几分真心。
但此刻,这温柔假象只让我胃里一阵翻涌。
我正欲侧身避开这令人作呕的亲近,房门却毫无预兆地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
“谢郎——!”
一声带着哭腔的娇呼打破了屋内的平静。
柳依依扶着腰,由丫鬟搀着,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脸上梨花带雨,好不委屈。
更令我心头一沉的是,她身后竟跟着面色不虞的谢老夫人。
柳依依径直扑到谢云深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指尖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声音带着颤音,却字字清晰:
“谢郎!这珠钗……这珠钗不是你前日亲口答应,要打了给我安胎压惊的吗?你说这珍珠安神养人,对我和孩儿都好!”
她转而看向谢老夫人,哭得更加凄切,
“娘!您可要为我做主啊!沈姐姐占着正室之位,什么好的不是紧着她?如今连您儿子答应给我的东西,她也要抢吗?”
谢云深脸上的温柔瞬间冻结、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当场戳穿的窘迫和为难。
他看看我,又看看哭得“肝肠寸断”的柳依依,最后目光投向面露愠色的母亲,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转向我,眼神闪烁,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却又强硬地盖过了那丝软弱:
“芷衣……依依她……她怀着身孕,身子重,情绪也不稳。这支钗,要不就先让给她安胎用?
我明日……明日就去给你寻更好的,东珠,对,寻更大的东珠给你。”
刹那间,屋内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柳依依的得意与挑衅,谢老夫人的审视与不耐,谢云深的虚伪与为难。
我心中冷笑,如冰锥刺骨。
这就是我耗费六年青春、倾尽心力辅佐的男人。
在所谓的“家族”和“宠妾”面前,他连一支珠钗的归属都无法坦然面对,甚至要将这难堪的选择推到我面前。
我压下心头翻涌的恶心感,面上却波澜不惊,甚至微微垂下眼帘,做出顺从的样子,声音平静无波:“夫君言重了。
不过一支钗子而已,妹妹怀着谢家的子嗣,辛苦劳顿,自然该多疼惜些。
给她便是。”
我甚至没有再看那珠钗一眼,仿佛它真的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玩意。
说完,我微微屈膝,借口道:“妾身忽然觉得有些头晕,想先回房歇息,望母亲和夫君准许。”
谢老夫人巴不得我赶紧消失,免得看着心烦,挥了挥手示意我退下。
谢云深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
我转身,挺直脊背,一步步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是非之地。
裙裾拂过光洁的地面,没有一丝声响。
走到回廊拐角处,身后隐约传来谢云深压低声音安抚柳依依的语调:
“乖,莫要再气了,仔细伤了身子……等你身子稳当些,我自有安排,定不叫你受委屈……”
“安排”?
我脚步未停,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是安排如何让我这个碍眼的“正室”悄无声息地消失,好给你的心肝肉腾位置吗?
回到冰冷空旷的房中,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那令人作呕的脂粉香气。
我走到床边,俯身从最隐秘的床板暗格中,再次取出那本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南洋商路真实账册。
指尖划过冰冷坚硬的封面,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我当年熬夜核算时留下的温度,如今却只余刺骨的寒。
谢云深,柳依依。
你们今日加之于我身的屈辱,连同过去六年的欺骗与背叛,很快,就会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离开这座坟墓的日子,真的不远了。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如同我心中最后一丝对人性的幻想,彻底沉入永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