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日,暖风拂面,草长莺飞。
这些时日,许是陆明远无声的陪伴起了作用,
我眉宇间积年的冰霜,竟也似被这江南的暖风拂去了些许。
如同幽谷被阳光缓缓照进,虽底子里仍是清冷的,却到底有了一丝活气。
陆明远此人,心思细腻得令人心叹。
他从不追问我的过去,只是用行动,一点点熨帖着我这颗千疮百孔的心。
他会默默记下我饮食的偏好,会在阴雨天提前为我备好手炉
,会在我对着账本蹙眉时,递上一杯温热的、我最为钟爱的明前龙井。这一切,都做得那般自然,不着痕迹。
这日天气晴好,我自觉气色尚可,陆明远便提议去城外的惠山踏青。
“听闻惠山杜鹃开得正盛,山色空濛,泉水淙淙,去散散心可好?”
他语气温和,带着商量的口吻。
我望着窗外明媚的春光,心底那根因长久禁锢而紧绷的弦,似乎也松动了几分。
迟疑片刻,我终是点了点头,轻声道:“好。”
惠山脚下,游人如织。
山道两旁,杜鹃花团团簇簇,烂漫如霞。
我与陆明远并肩缓行。我刻意穿着素雅的棉布衣裙,
发髻上只簪了一支普通的木簪,与记忆中那个锦衣华服、步履沉重的沈家少奶奶,已是天壤之别。
陆明远不时指向远处的景致,或是讲解些山中趣闻,声音清朗,令人心安。
我偶尔应和,唇角竟也能牵起一丝极淡却真实的弧度。这般平静安宁,是我从前在谢家深宅中,连想都不敢奢望的。
然而,命运的丝线,总在不经意间纠缠,令人心惊。
行至半山腰一处茶寮歇脚时,旁边一桌几个行商打扮的汉子正高声谈笑。
我本未在意,直到一个略显耳熟的声音钻入耳中:“……要说咱们以前跑南洋那条线,那可真是油水足啊,可惜……”
我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余光扫去,心头猛地一沉。
那桌人中,竟有两位是昔日谢家商行的老伙计!
我认得那个面庞黝黑、嗓门最大的王姓伙计,当年他因家中老母病重,我曾以沈芷衣的名义私下接济过他几两银子。
那王伙计似乎也觉着我有些眼熟,目光在我侧脸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我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幸而,他终究未能将眼前这个荆钗布裙的女子,与记忆中那位雍容华贵、却最终“投湖自尽”的少奶奶联系起来。
他挠了挠头,嘟囔了一句:“奇了,那位娘子瞧着倒有几分面善,像极了咱们故去的沈……”
话未说完,便被同伴打断:“老王,你眼花了吧?都多少年的事了,晦气!喝茶喝茶!”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脊背瞬间僵直,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遍体生凉。
陆明远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异样,轻轻放下茶盏,温声道:“可是累了?山风有些凉,我们不如早些下山?”
我强压下心头的惊悸,点了点头。
起身离开茶寮,方才的轻松惬意已荡然无存。我只觉如芒在背,仿佛暗处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许是心神不宁,我未曾留意路旁花丛中忙碌的蜜蜂,经过时,手背不慎被蛰了一下。
一阵刺痛传来,我低呼一声,被蛰处迅速红肿起来,伴着一阵麻痒。
我本就心绪动荡,加之体质虚弱,竟有些过敏反应,呼吸微微急促,额头渗出细汗。
“怎么了?”陆明远立刻回头,看到我手背的红肿和略显苍白的脸色,神色一紧。
他不及多想,立刻蹲下身,“快,我背你下山,得赶紧找郎中看看!”
我此刻也觉头晕目眩,不再逞强,顺从地伏在了他背上。他的背脊宽阔而温暖,步履稳健却急切地沿着山道向下疾行。
几乎就在同时,山脚下,一匹快马疾驰而至,扬起漫天尘土。
马背上的人衣衫褴褛,面容憔悴不堪,眼窝深陷,唯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正是谢云深。
他在江南如同幽魂般游荡了数月,四处打听沈芷衣的消息,
方才在镇上一处酒肆,偶然听得几个商人闲聊,说似乎在惠山见到一个极像当年谢家少奶奶的女子。
这模糊的讯息,如同在干涸的心田投入一颗火种,谢云深当即摔了酒碗,抢了匹马便发疯似的冲了过来。
他跌跌撞撞地冲上山道,逆着稀疏的下山人群,目光急切地搜寻着每一个女子的身影。
就在山门牌坊附近,他的视线猛地定格在前方。
一个男子正背着一个女子匆匆前行,那女子的侧影,那伏在男子背上的姿态。
虽然衣着朴素,距离也远,但那轮廓,那依稀可见的苍白侧脸……像!太像了!像刻在他骨子里的那个影子!
“芷衣!”谢云深嘶哑地喊出声,像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不顾一切地拨开人群向前冲去。
然而,此刻正是游人下山的高峰,人流阻碍了他的去路。
他拼命挤撞,引来一片斥骂声。
等他好不容易挣脱人群,冲到方才那男子停留的位置,眼前只剩下空荡荡的山道和远处模糊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拐角的山岚暮色中。
谢云深喘着粗气,绝望地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地上。
一方素白的丝帕,静静躺在尘土中,一角绣着几茎淡雅的兰花,绣工精致,气韵清冷。
他从未见过沈芷衣绣过这样的花样,她以前更喜欢富丽的牡丹或鸳鸯。
可是,那丝帕的质感,那种江南特有的软缎料子,却让他心头狂跳,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攫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