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惠山那一瞥之后,谢云深便像彻底换了个人。
他不再四处漫无目的地游荡,而是固执地守在了惠山脚下。
他变卖了身上最后一点还算值钱的佩玉,盘下了山脚边一间因经营不善而快要倒闭的简陋客栈。
这客栈位置偏僻,设施陈旧,但他毫不在意。
他只觉得,这里离那个惊鸿一瞥的背影最近,离他幻想中沈芷衣可能藏身的地方最近。
他将客栈改名为“望归栈”,日日坐在门槛上,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通往山上的小路和来往的每一个行人。
不过三年光景,昔日那个风度翩翩的皇商公子,已彻底沦为一个形容枯槁、衣衫褴褛的疯癫之人。
头发花白杂乱,脸上布满污垢与皱纹,眼神涣散而狂热。
他时常对着空无一人的方向喃喃自语,内容翻来覆去,无非是忏悔与哀求。
“芷衣……你回来好不好?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你看,我把柳依依那个贱人送走了,送得远远的,再也没人能欺负你了……”
“你喜欢的兰花,我种了满院子……你闻闻,香不香?”
“我知道你恨我……你打我骂我都行,只要你肯回来……”
他客栈的院子里,的确歪歪扭扭种了些野兰,却因疏于照料,大多蔫黄枯瘦,如同他本人一样,透着一种凄凉的死气。
更令人侧目的是,他会突然冲上街道,
拦住任何一个身形、背影与沈芷衣有几分相似的女子,抓住人家的衣袖,语无伦次地喊着“芷衣”,吓得对方尖叫逃离。
次数多了,镇上的人都将他视为疯子,孩童们远远朝他扔石子,大人则厌恶地驱赶他,呵斥他“疯瘸子”。
他的左腿在一次冒雨上山寻找时摔下陡坡,无钱医治,落下了残疾,走路一瘸一拐。
关于他的疯癫,镇上流传着各种说法。
有人说他是亏心事做多了,遭了报应;
有人说他是被当年投湖自尽的妻子的鬼魂缠上了,索命来了;
还有人说,他是在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自己把自己逼疯了。
就在这般浑浑噩噩中,一个消息辗转传到了惠山脚下:
柳依依在被送入北疆军营后不到两年,便因不堪凌辱和苦寒,一病不起,香消玉殒了。
曾经娇艳张扬、工于心计的女子,最终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有人特意将这消息告诉谢云深,想看看他是否会有丝毫反应。
谢云深听罢,呆坐在门槛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听到的是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过了许久,他才咧开嘴,发出几声似哭似笑的怪声,喃喃道:“
死了……好……死了干净……都干净了……”
此后,他变得更加沉默,常常一整天不说一句话,
只是每日抱着那件从谢家废墟中扒出来的、沈芷衣的旧嫁衣,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自言自语,
时而痛哭流涕,时而温柔低语,仿佛沈芷衣就坐在他对面。
岁月无情地流逝。
“望归栈”早已彻底破败,门可罗雀。
谢云深靠着变卖客栈里最后一点家具杂物换取微薄的食物,苟延残喘。
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蜷缩在冰冷的炕上,断腿溃烂发臭,也无人照料。
周围邻居偶尔心生怜悯,会放一碗稀粥在他门口,但也不敢靠近这个阴森恐怖的“鬼屋”。
这一年冬天的雪下得特别大。
寒风裹挟着雪花,从破败的窗棂灌进屋内。
谢云深气息奄奄地躺在冰冷的炕上,意识模糊。
他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江南的春日,沈芷衣穿着藕荷色的裙子,在院子里对他回眸一笑,眉眼弯弯,胜过满园春色。
他努力地想伸出手,却怎么也够不着。
弥留之际,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攥着一直贴身收藏的那方惠山拾得的兰花丝帕,尽管丝帕早已污损褪色。
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重复着纠缠了他一生的执念:
“芷衣……我错了……回来吧……回……”
声音戛然而止。
一滴浑浊的泪水从他凹陷的眼角滑落,迅速冻结在冰冷的脸颊上。
这个曾经显赫一时、最终却因背叛与悔恨而彻底毁灭的男人,就在这间空寂破败的客栈里,孤独地结束了他悲剧的一生。
至死,他都在追寻一个早已与他无关的背影,一份他亲手摧毁的温暖。
而与此同时,远在江南另一处水乡小镇,化名苏晚的沈芷衣,正与陆明远和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儿女共用晚饭。
窗外月色皎洁,屋内灯火温馨,孩子们清脆的笑声洒满堂屋。
陆明远细心地将剔除了鱼刺的鱼肉夹到她碗中,目光温柔。
饭后,她会辅导儿女课业,或与陆明远在灯下对弈品茗,日子平静而美满。
每年清明,他们都会带着孩子,去给早已过世的顾清漪扫墓,敬上一杯清酒,感谢她当年的再造之恩。
偶尔,苏晚也会从过往客商口中,听到一些关于京城谢家旧事和一个疯癫瘸子的零碎传闻,她只是听着,面上无波无澜,仿佛那只是另一个遥远世界的故事。
偶尔,心底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说不清是怅然还是释然的情绪,但也仅此而已。
那段充斥着背叛、痛苦与绝望的过往,早已被她彻底封存,如同前世的烟云,随风而散。
她是苏晚,也只是苏晚。
谢云深的执妄与痛苦,他的疯狂与终结,她一无所知,也永不会知晓。
她的新生,温暖而真实,与那个名为谢云深的噩梦,再无半分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