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撩帘子时带进来的风,把廊下的竹影晃得碎成一片。
她手里捧着个描金漆盒,脚步轻得像怕惊着什么:“小姐,谢家的纳采礼单送来了。”
我正坐在窗前理祖母留下的旧书,听见“纳采”两个字,指尖在泛黄的书页上顿了顿。
纳采是六礼之首,本该是男方郑重表明联姻心意的第一步。
我放下书,接过漆盒时,指尖竟有些发颤——或许是还抱着一丝侥幸,觉得场地的事只是谢宸一时糊涂。
盒子打开,里面铺着大红洒金纸,毛笔字写得张扬,墨迹却透着几分潦草。
我展开礼单,目光扫过开头那行“谢府纳采于苏府”,心一点点沉下去。
“玄纁一束。”我轻声念出来,指尖掐着纸边。
祖母的《婚仪札记》里分明写着,正妻纳采需玄三纁二,共五匹,取“天地阴阳交感”之意。
可这礼单上,玄纁加起来才两匹,还都是最薄的那种,边角甚至有些毛躁。
“羊酒各一。”往下看,我喉间发紧。
札记里特意标了红圈:“无酒不成礼,羊需全脂,示敬慎也。”
可单子上“酒”字后面画了道斜杠,旁边添了行小字:“以蜜饯代之”。
蜜饯?那是商户人家给庶女纳采才用的东西。
再往下,心彻底凉透。
本该有象征君子之德的“璋”,换成了十锭沉甸甸的银元宝,压得纸角都弯了;
本该用云锦妆花的彩缎,变成了十匹苏州普通机织的素绸;
甚至还加了“绸缎铺账册一本”,说是“婚后共管产业之证”——哪家正经纳采会把商户算账的册子当聘礼?
这分明是把我当商户填房娶了。
“小姐……”青禾凑过来看,声音发颤,“这、这不对啊,前儿个张尚书家娶媳妇,纳采礼单我瞧过,比这个厚十倍不止……”
我没说话,起身去妆匣底层翻那个旧木盒。
祖母的《婚仪札记》躺在里面:
“婚者,礼之本也。非为财帛,为敬,为信,为百年之约。
正妻纳采,玄纁五匹,羊一酒二,璋一璧一,彩缎用云锦十二匹,余者皆从周制。
若减损礼仪,是轻妇家,慢先祖,此婚不取。”
白纸黑字,字字戳心。
谢宸不是不懂规矩。
他是故意的。
故意把正妻的礼减成庶妻的规格,故意掺进商户的俗礼,故意用银锭和账册告诉我。
在他眼里,我苏婉禾,连同整个苏家,都只配得上这样的“体面”。
“备车。”我把礼单折好塞进袖袋,札记揣进怀里,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
青禾愣了愣:“小姐要去哪儿?”
“谢府。”我拿起鬓边的素银簪子别好,镜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神却比昨日亮了些,
“我去请教谢公子,这礼单,是哪个规矩里的。”
谢府的门房见了我,眼神比上次更闪躲,通报时磨磨蹭蹭。
等我被领进书房,谢宸正歪在榻上看账册,手里拨着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得刺耳。
他头也没抬:“又怎么了?场地的事不是说定了?”
我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从袖袋里掏出礼单,轻轻放在他面前的矮几上:“谢公子,这是方才收到的纳采礼单。
按《仪礼》,纳采当用玄纁五匹,羊一酒二,璋璧各一……”
“行了。”他终于抬眼,扫了礼单一眼,嘴角勾起个讥诮的笑,
“你还真把你祖母那本破札记当圣旨了?”
我心口猛地一缩,怀里的札记像是有了温度,烫得我指尖发紧:
“那是祖母手书的婚仪规范,也是当年两家长辈定下婚约时,共同认可的规矩。”
“规矩?”他把算盘往旁边一推,站起身逼近一步,
“苏婉禾,你搞清楚,现在是谢家娶媳妇,不是苏家嫁公主。
你家祖上是做过官,可现在呢?守着江南那几间旧屋,连京里的铺面都没有。
我给你送银锭、送账册,是让你学着点怎么管家事,免得将来进了门,连绸缎铺子的流水都看不懂。”
“那玄纁减半,无酒换蜜饯,云锦换素绸呢?”我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发颤却不肯退,
“也是为了让我‘学管家事’?”
他像是被问烦了,抓过礼单揉成一团,随手扔在脚边的铜盆里:
“商户人家纳采都兴这个!实在、不花哨。如嫣说……”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改口,“总之,谢家的气派就是这样。
你要是觉得寒碜,大可以……”
又是柳如嫣。
原来不是不懂规矩,是根本没把我当正妻待。
他听柳如嫣的话,是觉得她比我懂“实在”。
“我知道了。”
我没再看他,转身往外走,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上。
走出谢府大门时,日头正毒,晒得石板路发烫。
青禾扶着我上车,小声问:“小姐,就这么算了?”
我没说话,祖母的字迹仿佛在眼前晃:
“婚者,敬为先。不敬,则情不生;情不生,则缘不久。”
我忽然想起三天前,他说“谢家的规矩就是规矩”;
想起昨日,下人说“柳小姐喜欢别院的暖阁”;
想起今日,他说“商户人家都兴这个”。
一桩桩,一件件,哪里是偶然。
回到府里,我把礼单和札记并排放在梳妆台上。
烛火摇曳,照得两张纸的影子叠在一起,一个郑重如山,一个轻贱如尘。
青禾端来安神汤,见我对着两张纸发呆,小声道:
“小姐,谢公子是不是……根本没想好好待您?”
我没回答。
只是忽然觉得,这场婚事,或许从一开始,就埋着一颗会炸的雷。
这礼单上的每一处失礼,都像是在提醒我:有些东西,比体面更重要。
而谢宸,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