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蹲在樟木箱前清点嫁妆,指尖拂过祖母留下的那套宋瓷茶具,釉色温润得像上好的羊脂。
青禾蹲在旁边,手里拿着账册一笔一划地记:“小姐,这对青花缠枝莲纹的盖碗,真要带去谢家?”
“嗯。”
我把茶碗轻轻放进锦盒,“是祖母的陪嫁,带着吧。”
话音刚落,院外忽然传来环佩叮当的声响,夹杂着丫鬟刻意扬高的通报:“柳小姐到——”
我捏着锦盒的手一顿。
柳如嫣?她来做什么?
青禾猛地站起来,挡在樟木箱前:“谢公子的表妹,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我拍了拍裙角站起身,理了理鬓发:“该来的总会来。
让她进来。”
门帘被挑开,柳如嫣一身水红绫袄,衬得肤色胜雪,头上的珍珠抹额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
她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手里还提着个沉甸甸的红木箱子。
“婉禾姐姐。”
她走到我面前,在我身后的樟木箱上扫来扫去,
“听闻姐姐在清点嫁妆,如嫣想着自己嫁过来的日子也近了,便来瞧瞧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嫁过来?我心头冷笑。
她这话里的暗示,倒像是她才是要嫁进谢家的正头娘子。
“劳妹妹费心了,都是些旧物,不劳烦你。”
我侧身想挡住她的视线,她却径直绕过我,走到樟木箱前蹲下,纤长的手指戳了戳那个装着宋瓷茶具的锦盒:
“姐姐这箱子里,都是些瓶瓶罐罐?
看着倒像是有些年头了,只是……”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转头对着身后的婆子道,
“你们说,这些东西看着古旧,若是磕了碰了,岂不可惜?”
那两个婆子立刻附和:“柳小姐说的是!
再说了,谢府里什么好东西没有?这些旧瓷片摆出来,反倒显得小家子气。”
我攥紧了袖口,指甲掐进掌心:“这是我苏家的传家宝,跟谢府有没有好东西没关系。”
“姐姐这是什么话。”
柳如嫣站起来,凑近一步,身上的熏香混着脂粉气扑面而来,“嫁进谢家,自然就是谢家的人了,嫁妆也该入乡随俗才是。
如嫣昨日跟表哥说了,姐姐这些嫁妆太过文气,不如换成些实在的——”
她拍了拍手,那两个婆子立刻打开红木箱子,里面竟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金元宝,
“你看,这五十锭金子,比那些瓷瓶陶罐值钱多了,将来管家理事也方便。”
“还有这个。”
她从发髻上拔下一支嵌宝金簪,簪尖挑着张纸晃悠,
“表哥说,姐姐那些旧书旧画占地方,让我把城南那家字画铺的地契带来,换姐姐那箱《十三经注疏》如何?”
商户人家,到底是铺面地契来得实在。”
我看着那张地契,只觉得眼前发黑。
《十三经注疏》是苏家祖传的宋刻本,祖母临终前反复叮嘱要好好保管,谢宸竟然让柳如嫣拿个破字画铺的地契来换?
“谢宸让你来的?”我声音发颤,连称呼都懒得带了。
柳如嫣脸上的笑淡了些,却还是捏着嗓子道:“表哥也是为姐姐好。
他说……说姐姐守着那些旧物,倒像是还记挂着江南的旧日子,不如换些金银地契,也好让京里人瞧瞧,姐姐嫁进谢家,是何等风光。”
“风光?”我猛地提高了声音,青禾吓得赶紧拉住我的衣袖。
我甩开她的手,死死盯着柳如嫣,“用传家宝换金银,用祖上传下来的典籍换铺面地契,这就是你们谢家的‘风光’?”
柳如嫣被我吼得后退一步,随即委屈地红了眼眶:“姐姐怎么这么说……如嫣只是好心……”
“好心?”我冷笑一声,指着樟木箱最底层那个红绸包裹的盒子,“那你告诉我,这个你打算怎么换?”
她顺着我的手指看去,眼睛瞬间亮了——那是祖母留给我的羊脂白玉簪,用三层红绸裹着,此刻正露出一角温润的玉色。
她舔了舔嘴唇,故作亲昵地挽住我的胳膊:“姐姐说的是那支簪子?
我瞧着样式有些旧了,不如让表哥给你打支新的?赤金镶红宝石的,保管比这个好看。”
“放手!”我猛地甩开她的手,那支簪子是祖母的心血,是苏家女儿的根,她也敢碰?
“柳如嫣,你给我听清楚了,”
我一字一顿地说,声音不大却带着从未有过的寒意,
“我的嫁妆,一针一线一瓷一瓦,都是苏家的东西,不用你和谢宸操心。
你要是闲得慌,就回谢家去,别在我苏府撒野!”
柳如嫣大概没料到我会发这么大火,愣了半晌才回过神,脸上的委屈瞬间变成了怨毒:
“苏婉禾,你别给脸不要脸!
表哥说了,你要是不识抬举……”
“他说了什么?”我逼视着她,“是不是说,我要是不换,这婚就不结了?”
她被我噎得说不出话,狠狠跺脚:“你等着!”
转身带着婆子就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怨毒地剜了我一眼,
“我倒要看看,你这些破铜烂铁,能不能给你在谢家撑场面!”
院门“砰”地关上,青禾腿一软坐倒在地:“小姐,她们太欺负人了!
连传家宝都想换!”
我没说话,只是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红绸包裹的盒子。
羊脂白玉簪静静躺在里面,簪头的梅花雕工精致,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我用袖口轻轻擦拭着簪身,指尖冰凉。
原来谢宸不仅改婚期、降聘礼,连我苏家的传家宝都想换成金银俗物。
他根本不是娶媳妇,是买个摆设,还是可以随意替换零件的摆设。
“青禾。”我把玉簪揣进怀里,紧紧贴着心口,“把樟木箱都锁起来,钥匙你收着,寸步不离身。”
“小姐……”
“还有,”
我打断她,眼神扫过满屋子的嫁妆,
“去账房支二十两银子,悄悄去城西那家‘顺风镖局’,让他们派几个靠得住的镖师,从后门进来。”
青禾眼睛一亮:“小姐要做什么?”
“没什么。”
我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枝,风一吹,枯叶簌簌往下掉,“只是忽然觉得,这京城的冬天,好像比江南冷多了。”
怀里的玉簪硌得胸口生疼,却也让我彻底清醒——有些人,有些地方,根本不值得你委曲求全。
青禾拿着钥匙锁箱子时,我走到妆台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脸色苍白,眼底却没了昨日的犹豫。
我轻轻抚摸着心口的位置,那里不仅有玉簪,还有祖母临终前的话:
“婉禾,咱们苏家女儿,可以温婉,可以隐忍,但不能没有骨头。”
骨头?我对着镜子里的人扯了扯嘴角。
或许,是时候让他们看看我的骨头了。
“对了青禾,”
我忽然想起什么,
“把那支羊脂白玉簪,单独放在我的梳妆匣里,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