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扶着青禾的手走出苏府大门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
门框上的红绸还没拆下,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像极了昨日纳征宴上柳如嫣的尖叫。
“小姐,慢点。”青禾的声音发颤,我才发现自己的指尖也在抖——不是怕,是冷。
深秋的风灌进领口,带着京城特有的尘土味,呛得我喉咙发紧。
街角停着辆半旧的青布马车,车夫戴着顶草帽,帽檐压得很低。
看见我们,他悄悄掀起车帘一角,露出双熟悉的眼睛——是顾远舟身边的护卫,去年在江南诗会上见过。
“顾先生说,让您务必坐这辆车。”车夫声音压得极低,青禾刚要问什么,被我按住了手。
我点点头,弯腰坐进车厢,软垫上还留着淡淡的松木香,是顾远舟常用的熏香。
车帘落下的瞬间,我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谢宸派来的小厮举着封信,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苏小姐!谢公子有信!”
青禾接过信递给我,信封上的字迹张扬跋扈,和礼单上如出一辙。
我拆开信纸,只有寥寥数行:“簪子之事,是我失察。
限你三日内回京谢罪,否则十倍赔偿苏家损失。
另,婚期暂缓,待你知错再议。”
十倍赔偿?我看着“赔偿”两个字,忽然笑出声。
青禾吓得赶紧捂住我的嘴:“小姐,别让他们听见!”
“听见又如何?”我把信纸揉成一团,从车窗扔出去:“告诉谢宸,他的‘赔偿’,我苏婉禾消受不起。”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
我靠在软垫上,闭上眼睛,眼前却全是谢宸打我那一巴掌时的脸——狰狞、愤怒,还有一丝被忤逆的恼羞成怒。
“小姐,您的脸……”青禾拿出药膏,小心翼翼地想替我上药。
我躲开了,那道掌印火辣辣地疼,正好提醒我——有些人心,是捂不热的;有些人,是不值得的。
“不用管。”我望着车窗外飞逝的街景:“去看看嫁妆都装车了吗?”
“都装好了!”青禾眼睛一亮:“王镖头说,顾先生已经安排了船队在通州码头等着,走运河去江南,比陆路快多了!”
我点点头,心里稍稍安定。
顾远舟……去年江南诗会上,他穿着月白长衫,站在桃花树下摇头晃脑地念诗,活像个迂腐的老学究。
谁能想到,如今竟是他暗中相助。
马车走到城门时,守城的士兵拦住了去路。
我心里一紧,青禾已经掀开帘子,把早就准备好的路引递了出去——是顾远舟托人办的,事由写着“归乡省亲”。
士兵看了看路引,又看了看车厢,眼神有些怀疑。
我捏紧了袖袋里的《退婚书》,指尖冰凉。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几个穿着玄甲的侍卫疾驰而来,为首的正是顾远舟的父亲——当朝御史顾大人的心腹。
“这是顾大人的朋友,速速放行!”侍卫队长把令牌一亮,守城士兵立刻放行。
马车驶过城门洞时,我掀开帘子往后看,只见那侍卫队长朝我这边微微颔首,远处的官道上,一道月白身影正骑马立在柳树下,帽檐压得很低,看不真切。
是顾远舟吗?
我心里一动,随即又恢复平静。
不管是谁,这份情,我记下了。
马车在官道上颠簸了两个时辰,终于到了通州码头。
十几艘乌篷船停靠在岸边,镖师们正有条不紊地往船上搬嫁妆。
王镖头看见我们,赶紧迎上来:“小姐,都安排好了!这是您要的《退婚书》和聘礼清单。”
我接过清单,上面一笔一划地记着谢府送来的所有聘礼,旁边用朱笔标着“如数奉还”。
我拿起笔,在《退婚书》末尾签下自己的名字,墨迹落下的瞬间,心口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青禾,把这个交给谢府的人。”我把《退婚书》和聘礼清单递给她:“记住,一定要亲手交给谢老夫人。”
青禾用力点头,转身跳上一辆小马车。
我站在码头,看着她的马车消失在官道尽头,忽然觉得鼻子发酸。
“小姐,上船吧。”王镖头轻声提醒。
我点点头,踏上跳板。
船身轻轻一晃,像踩在云端。
青禾说得对,江南的水,才是养人的。
船开的时候,我站在船头,望着渐渐远去的京城。
城墙巍峨,却像一座巨大的值笼,关着多少女子的青春和梦想。
我摸了摸发髻上的羊脂白玉簪,簪身温润,仿佛还带着祖母的体温。
“祖母,我们回家了。”我轻声说,风把话音吹散在水面上。
三日后,船队行至淮河。
青禾从岸上带回消息,脸色又惊又喜:“小姐!您猜怎么着?谢老夫人看了《退婚书》和证据,当场就气病了!把柳如嫣禁足在别院,连谢公子都挨了骂!”
“哦?”我正在看顾远舟托人送来的信,信上只有八个字:“一路顺风,江南等你。”
字迹温润如玉,和谢宸的张扬形成鲜明对比。
“还有呢!”青禾激动地说:“听说谢公子这才慌了神,派人到处找您,说要亲自给您赔罪!”
我放下信,淡淡一笑:“赔罪就不必了。”
指尖划过信纸:“让人回封信给谢宸,就说——聘礼已还,婚约已断,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青禾用力点头:“小姐说得对!他们现在才想起您的好,晚了!”
船行渐稳,两岸的景色渐渐染上江南的湿润。
青禾收起聘礼清单,忽然想起什么:“小姐,那支羊脂白玉簪……”
“在这儿。”我从发髻上取下簪子,放在手心。
簪头的梅花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只是边角似乎比以前更温润了些——顾远舟派人送来的信里,还附着一张纸条,说簪子上的缺口已请最好的玉匠修补,虽不能复原如初,却也聊胜于无。
我摩挲着簪身上的修补痕迹,忽然觉得,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再好的玉匠也补不回原来的样子。
就像我和谢宸的婚约,就像我对他最后一点念想。
“收起来吧。”我把簪子递给青禾:“等回到江南,找个盒子好好放着。”
青禾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把簪子放进锦盒。
我望着船窗外缓缓流淌的河水,水面上倒映着蓝天白云,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京城的恩怨,就让它随着河水,流走吧。
而我,终于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