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中像是钻进了无数只蝉,聒噪得让人发疼。
过了许久,我才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所以,你应下了?"
顾言蹊避开我的目光,袖口下的手指绞在一起。
"阿微,如烟虽不是亲妹,可在府里养了这些年,终究是一家人。"
"况且只是冲喜,等她病好了,陆家那边走了流程,我把你接回来。“
“我依旧是你的夫君,遂桢的爹爹。"
话音未落,顾遂桢捧着半块桂花糕跑过来,糯米粉沾在鼻尖上:"娘,您就答应吧!"
"如烟姨姨咳得整晚睡不着,您就当积德行善嘛。"
我望着眼前这对父子,烛火在他们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这就是我倾心相待的夫君,三书六礼娶进门的良人。
这就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儿,手把手教他写字读书的骨肉。
十八年沈家岁月,三年顾家光阴,我自认从未行差踏错半步。
对父母尽孝,对夫君守礼,对稚子慈爱,到头来却成了他们眼中的冤孽,要被推出去给人配阴亲。
心口的钝痛又漫上来,我却忽然笑了。
柳如烟想要的,那就都给她好了。
这破败的人生,这凉薄的亲情,我不要了。
"好啊,我应。"
顾言蹊猛地抬头,眼中的惊讶几乎要溢出来:"你当真......"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从书柜暗格里抽出和离书。
墨迹淋漓的宣纸摊在桌上,连我的名字都早已写好。
我指尖抚过纸面,原来他早有准备。
顾言蹊啊顾言蹊,你这般迫不及待,连半分遮掩都不肯做吗?
拿起狼毫笔时,手腕忽然一阵虚软。
我咬住下唇稳住力道,在落款处落下"沈微"二字,墨色透过宣纸晕染开来,像朵开败的花。
"阿微,"顾言蹊的声音忽然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等如烟病愈,我立刻八抬大轿接你回来。"
他执起我的手,指尖的温度烫得人发颤。
"你永远是我的妻,遂桢的娘,这点绝不会变。"
他在和离书上签字时,烛火恰好爆出灯花。
"你今日这般明事理,是我从前看错了。"
顾言蹊看着我的眼神竟带了几分愧疚,"从前是我不好,以后定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娘最是心善了!"
顾遂桢扑进我怀里,衣襟上还沾着桂花糕的甜香,"等如烟姨姨好了,我天天给您捶背!"
我低头看着怀里的稚子,他眼中的天真像淬了毒的糖。
原来人的心真的会枯死,在某一瞬间彻底凉透。
方才那点残存的念想,此刻被碾成了粉末。
转身想去收拾行囊时,眼前忽然炸开一片金星。
止痛散的药效似乎到了头,五脏六腑都像被人攥住狠狠揉捏。
我腿一软栽倒在地,失去意识前,似乎看见顾言蹊惊慌的脸。
再次睁眼时,寒气从青砖地钻进骨髓。
顾言蹊正背对着我站在窗前,顾遂桢拽着他的衣袖撒娇:"爹爹我说了吧,娘就是装的!"
"她定是不想去陆家,故意寻死觅活呢。"
顾言蹊叹了口气,转过身时脸上只剩失望:"阿微,你怎能如此幼稚?"
"我既已说了会接你回来,怎会食言?何必用装晕这种伎俩试探我?"
我趴在地上,忽然明白了什么。
那碗止痛散,不仅能压下痛楚,还能让我面色红润如常人。
哪怕内里早已溃烂,皮囊却依旧光鲜。
可这药效维持不了太久,两日之后,便是油尽灯枯之时。
原来这便是方士说的"回光返照"。
我撑着案几站起身,喉头涌上腥甜又被硬生生咽下去:"许是昨夜没睡好,不打紧。"
"正好我也要去西厢,有些地契还需柳如烟按手印。"
顾言蹊闻言松了口气,竟还带着几分赞许:"你能想通就好,爹娘若是知道了,定会欢喜。"
穿过回廊时,撞见提着药罐的婆子。
她见了我,忽然压低声音:"少夫人,方才看见柳姑娘在偷偷煎......"
话音未落,柳如烟的贴身丫鬟便提着食盒走过,狠狠剜了婆子一眼。
婆子顿时噤声,低头匆匆离去。
暖阁里弥漫着浓郁的参汤味,柳如烟半倚在软榻上,鬓边斜插着支赤金嵌红宝的簪子。
"姐姐来了?"
她看见我,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漾开温柔笑意。
"听闻姐姐肯成全我和言蹊,真是多谢姐姐了。"
母亲正给她喂参汤,闻言转头笑道。
"你总算懂事了,如烟身子弱,有你这份心,她定能好得快些。"
我将怀中的地契放在桌上,哗啦啦倒出来,竟堆起小半尺高。
"这些也一并给她吧。"
我看着柳如烟,"城东那处宅院,城西的香料铺,还有库房里的药材,都归你。"
暖阁里霎时静得落针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