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眼时,周遭是熟悉的草药香。
土炕上铺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褥子,墙角堆着半篓晒干的艾草。
窗边坐着个穿青布裙的老妪,见我醒来,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阿微,你可算醒了!”
是以前在府里做过活的张嬷嬷,如今在义庄做背尸人。
那年我被柳如烟推下水染了风寒,高烧不退,是她背着我跑遍半个城找郎中。
“嬷嬷……”我嗓子干得发疼,每说一个字都像吞了砂纸。
张嬷嬷赶紧端来温水,用小勺一点点喂我:“傻孩子,跟嬷嬷还客气什么。”
窗外的日头斜斜挂着,投下的光影在地上挪了半尺。
距离油尽灯枯,还剩3个时辰。
“顾家人呢?”我望着房梁上的蛛网,声音轻飘飘的。
张嬷嬷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噼啪”窜起来.
“别管那些狼心狗肺的!嬷嬷守着你。”
我忽然想起七岁那年,张嬷嬷给我梳总角。
说等我及笄了,就用攒了半辈子的体己给我打套银首饰当嫁妆。
后来我嫁入顾家,她偷偷塞给我个布包,里面是对沉甸甸的银镯子,圈口上还刻着个“微”字。
“嬷嬷,”我拉住她枯瘦的手,那手上布满老茧,却比谁的都温暖,“我有东西……在床头木匣里。”
木匣里是最后几份地契,还有封早就写好的信。
张嬷嬷打开看了片刻,浑浊的眼睛里滚下泪来,重重点头:“嬷嬷都懂。”
无需多言,我们的默契早在十数年的相处里,刻进了骨血里。
距离断气还剩3个时辰,我摆摆手让张嬷嬷撤了汤药。
与其苟延残喘,不如干干净净地走。
迷蒙间,张嬷嬷的孙女跑进来,举着张纸条:“奶奶,顾家那位柳姑娘让人送了信来。”
纸条上是柳如烟娟秀的字迹,墨迹却透着得意的狠:
【姐姐,你的药田绸缎庄我都收好了。父亲说要把城西的铺面也改到我名下呢。】
【你说可笑不可笑?当年你费尽心机从流民堆里把我捡回来,如今倒成了我的垫脚石。】
【城东陆家公子明日便来接你,配那门婚事正好。我与言蹊的喜酒,怕是等不到姐姐喝了。】
张嬷嬷看完,气得将纸条揉成一团摔在地上,粗布裙扫过灶膛,带起的火星溅在柴草上。
“这毒妇!当年若不是你心软,她早该饿死在乱葬岗!”
我望着屋顶的破洞,忽然笑了。
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八岁那年多管闲事。
那天是腊八,雪下得能没了脚踝。
我替母亲去城西施粥,看见个穿单衣的姑娘缩在墙角,正用冻裂的手捡地上的碎米。
她抬头时,眼睛亮得像狼崽,明明饿得发抖,却梗着脖子不肯伸手讨食。
“跟我回家吧。”我解下斗篷裹在她身上,“我让爹爹给你找活计。”
那时的柳如烟,会红着眼眶说谢谢,会在我熬夜算账时悄悄端来热茶。
会在我被顾言蹊冷落时,握着我的手说“姐姐别怕”。
什么时候变的呢?
许是父亲把本该给我的月钱分她一半时,许是顾言蹊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温柔时。
我曾撞见过她偷偷换掉我的安胎药,拿着我的账本去父亲面前邀功,甚至听见她对着铜镜说。
“沈微,你的东西,我会一样样都拿过来。”
可我总念着旧情,一次次心软放过。
如今想来,倒是我养虎为患了。
“嬷嬷,”我咳着血笑,“那年腊八……我该让她……自生自灭的。”
张嬷嬷抱着我,老泪淌在我脸上:“不怪你,是这世道太凉薄。”
窗外的日头渐渐沉了,最后一缕光落在炕角的银镯子上,泛着清冷的光。
距离断气,还剩9刻钟。
意识开始发飘,像踩着云。
恍惚间看见顾家的小厮跑来,在院外喊:“张嬷嬷!沈姑娘在吗?我家夫人说……”
“滚!”张嬷嬷操起扫帚冲出去。
小厮被打跑了,远远传来他的骂声。
“不知好歹!配陆家公子是抬举她!我家姑娘说了,等冲完喜,就把她的牌位扔去乱葬岗!”
我笑出了泪,原来连死后的安宁,他们都不肯给我。
张嬷嬷回来时,手里攥着张字条,是母亲让人送来的:
【阿微,陆家明日便来接你,嫁衣我让人送过去了,是如烟试过不合适的那件,还算体面。】
【你且安心去,不过是和他的牌位拜个堂这事便揭过了。】
【倒是如烟,明日要拜堂,得让她好好歇着。】
原来直到最后,我在她心里,都不如柳如烟穿过的一件旧嫁衣。
也好。
这凉薄的人间,我本就不留恋了。
张嬷嬷往我手里塞了个暖炉,轻声哼起当年哄我睡觉的童谣。
灶膛里的火渐渐熄了,屋里越来越暗。
我攥着那对银镯子,在熟悉的歌谣里慢慢闭眼。
八岁那年的腊八雪,真冷啊。
但张嬷嬷的手,真暖。
癸卯年冬月初七,沈微殁于义庄,年二十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