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就主动去找张启明。
他住在北平城的副官府,院子里种着几棵梧桐树,叶子已经落了一地,踩上去沙沙作响,像极了我这三年来悬着的心。
我站在他面前,脸上带着刻意装出来的顺从笑容,指尖却在袖口里攥得发白:
“张副官,我想通了,与其逃跑拖延,最后连累戏班,
不如早点嫁去顾家,也算是了了您的心愿,不辜负您这三年来对我的‘照顾’。”
我说照顾两个字时,刻意加重了语气,舌尖都带着发苦的凉意。
这“照顾”,是三年来的利用,是假恩义,是把我当气运容器的算计,心里像被针扎着,一滴一滴在滴血。
张启明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痛快,他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拿着个紫砂茶壶,
指腹摩挲着壶身的纹路,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笑,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
“婉卿果然懂事,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
他的目光扫过我的脸,像在打量一件刚打理好的器物,仿佛我是一件听话的工具,而不是一个会疼、会恨的人。
我看着他,眼前突然晃出去年他生日的场景。
我坐在小油灯下,熬了三个晚上,亲手给他绣了个青布荷包,
上面用金线绣着平安二字,针脚密密麻麻,都是我当时以为的“心意”。
他当时接过荷包,手指碰了碰我的指尖,说,
“婉卿的手艺真好,我会天天带在身上”,
可后来我在他书房的废纸篓里,见过那个被揉得皱巴巴的荷包,金线都断了几根。
现在想来,那荷包恐怕早就被他扔在哪个角落里,连垫桌脚都嫌碍眼。
和顾家“结婚”的日子定在当天下午。
顾家老宅在北平城的东边,是座青砖灰瓦的四合院,
朱红色的大门上贴着白色的挽联,院子里挂满了白色的幡旗,
风一吹就哗啦啦响,和门框上挂着的红色婚绸缠在一起,红的刺眼,白的渗人,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灵堂设在正屋,正中央摆着顾凛的黑白照片,相框周围绕着白色的绢花。
灵堂里点着两根胳膊粗的红烛,火苗噼啪作响,映着照片上男人的脸。
眉眼俊朗,鼻梁高挺,嘴角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穿着一身挺括的白色西装,眼神亮得像有光,一点也不像短命的人。
一个枯瘦的管家走过来,他穿着浆洗得发硬的黑色长衫,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手里捧着一个黑漆牌位,递到我面前:
“少奶奶,按照顾家的规矩,今晚您得在灵室陪着先生,直到天亮。
先生刚走,魂魄还在,您要是走了,会冲撞了先生的亡灵,不吉利。”
他的声音平平板板,像在念早就背好的话,没有半分对逝者的敬畏。
我接过牌位,指尖碰到冰凉的木头,牌位上“顾凛之位”四个字刻得很深,硌得我指头疼。
可我心里却没了之前的恐惧,只有一团复仇的火焰在烧。
张启明想利用我,日军想借我的气运,那我就顺着他们的意,看看这顾家的“仪式”里,到底藏着多少肮脏的勾当。
我跟着管家走进灵室,灵室在灵堂后面,比外面更暗,只有从灵堂透过来的一点烛光。
棺材停在屋子正中,盖着一块红色的棺布,上面绣着缠枝莲纹样,线是金线,却因为年代久了,有些地方已经发黑。
“少奶奶,您好好陪着先生,我就不打扰了。”
管家说完,转身带上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闷响,脚步声渐渐远去,
灵室里只剩下红烛燃烧的“噼啪”声,还有我自己的心跳声,安静得可怕,连空气都像是凝固了。
我走到棺材前,犹豫了很久。
张启明说顾凛死了,可这灵堂的布置、管家的态度,都透着不对劲。
我伸出手,指尖刚碰到棺布,就感觉到一丝微弱的震动,不是风,是从棺材里传出来的。
我心一横,伸手掀开棺布的一角。
棺材里铺着白色的绸缎,顾凛躺在里面,
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衫,领口系着白色的孝布,脸色苍白得像纸。
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
竟有体温!是那种活人的、带着点凉意的体温!
紧接着,一丝微弱的呼吸拂过我的指尖,带着淡淡的血腥味,不是腐臭,是新鲜的血味。
我的心跳骤然加快,喉咙里涌上一股尖叫的冲动,刚要张开嘴,棺材里的人突然睁开眼!
一双漆黑的眼睛亮得惊人,像寒夜里的星,带着几分警惕和锐利,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他没有立刻动手,只是盯着我的脸,眼神像刀子一样,仿佛要把我从里到外看个透。
我吓得浑身发抖,眼泪差点掉下来,腿都软了,想后退,却被他用眼神钉在原地。
他的眼神里有警告,有询问,还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我张了张嘴,声音卡在喉咙里,只能发出细碎的气音。他这才慢慢抬起手,不是要抓我,而是食指按在自己的唇上,示意我小声。
我点点头,指尖还在抖,他才缓缓坐起身,动作很轻,胸口的长衫被牵动,露出一点包扎的白布,上面渗着暗红的血渍。
他靠在棺壁上,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木头:“你是谁?为什么来掀我的棺?”
“我……我是苏婉卿,是……来和你成婚的。”
我压低声音,舌头都在打颤,“你……你没死?”
他皱了皱眉,咳嗽了一声,胸口的伤口像是扯到了,疼得他额角冒了点冷汗:
“假死。你是张启明送来的人?”
他提到张启明时,眼神里多了几分冷意,我心里一动,赶紧摇头:
“我不是他的人!他骗我,说……说顾家要新娘,我要是不来,就杀了戏班的人。”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像是在判断我有没有说谎,然后才慢慢说:
“张启明没告诉你,这场仪式,是给日军做的邪仪?”
我愣住了,邪仪?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比刚才更近了,带着点刻意的试探:
“少奶奶,您还好吗?
要不要进来给先生上柱香?”
顾凛脸色一变,赶紧躺回去,拉上棺布的一角遮住自己的身体,只留了一点缝隙透气。
他用口型对我比划:“装哭,别露馅。”
我抹了把眼泪,故意放大声音,让声音带着哭腔的颤抖:“顾先生,我命苦啊!
刚嫁过来,连您的面都没见过,就只能对着您的牌位,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我一边哭,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瞥着门口,手悄悄放在棺布边缘,确保不会露出破绽。
门被推开,管家走进来,手里端着一个香炉,目光却没落在香炉上,而是在灵室里扫了一圈,最后停在我的手腕上。
刚才太紧张,手腕内侧竟又显了点淡粉色的胭脂痕,
不是情动,是恐惧和恨意交织的本能反应,像一块淡粉色的印记,在烛光下很显眼。
他眯起眼,放下香炉,走到我面前,声音里带着怀疑:“少奶奶这手腕上的红痕,是怎么回事?
先生刚过世,少奶奶就不安分了?”
我心里一慌,眼角瞥见旁边的长明灯。
灯油很满,灯芯烧得很旺,只要一碰,就能打翻。
我故意脚下一绊,身体往前倾,手“不小心”碰到灯座:“哎呀!我脚滑了!灯倒了!
快救火!要是烧到先生的牌位,可就罪过了!”
火苗腾地窜起来,烧到了桌布,发出“滋滋”的声响,黑烟也冒了出来。
管家慌了,赶紧去扑火,没再盯着我。
混乱中,一只手从棺布下伸出来,塞给我一个东西。
是个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铜片,上面刻着一只小小的乌鸦,翅膀的纹路很细,边缘有点磨损。
我攥着铜片,心里满是疑惑,抬头看向棺材,顾凛从棺布缝隙里看了我一眼,口型比划:
“子时,西侧门,带着这个。”
我赶紧把铜片塞进袖口,蹲下身假装帮忙扑火,用袖子拍打着火的桌布,故意把火弄得更大一点,好让管家没时间多想。
管家扑灭火,脸色很难看,却也没再怀疑,只是嘱咐了几句“小心火烛,别冲撞了先生”,
就端着香炉走了,出门时还回头看了一眼棺材,才把门带上。
我靠在棺材上,大口喘气,手心全是汗,攥着的铜片都被捂热了。
棺材里传来轻微的动静,顾凛又坐了起来,他看着我,眼神里的警惕少了点,多了几分复杂:
“你最好别耍花样,今晚子时,要么跟我走,要么……留在这当日军的祭品。”
我看着他胸口的血渍,又摸了摸袖口的铜片,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勇气:
“我跟你走。但你得告诉我,这铜片是什么意思?还有,张启明和日军,到底想干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今晚子时,你就知道了。现在,你先出去,别让人起疑。”
我点点头,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出灵室。
灵堂里的红烛还在烧,幡旗在风里飘,我看着顾凛的照片,手里攥着那枚铜片。
突然觉得,这场仪式,或许是我唯一能摆脱张启明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