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仿佛做了一场绵长而悠远的梦。
十二岁的梅树下,落英缤纷。
梦里我仍是那个扎着双髻的女童,母亲将我搂在膝头。
她用银簪拨弄着炭盆里的火苗,轻声哼着江南小调。
“月儿弯弯照九州,小囡乖乖莫要愁……”
火光照在她眉眼间,温柔得能化开冬雪。
后来我及笄那年,裴明远偷偷带我溜出府。
青梧立在他肩头,扑棱着翅膀啄他的发冠。
他笑着将我拉上枣红马,马蹄踏碎满地月光,他说要带我去最高的山头看日出。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他把亲手编的草环戴在我头上,说等他考取功名,定要十里红妆娶我进门。
青梧清脆的啼鸣忽然在耳畔响起,我下意识伸手去够,却只抓到满手虚空。
那些记忆碎片如同飘散的柳絮,再也抓不住。
再睁眼时,熟悉的帐幔低垂,药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裴明远倚在榻边打盹,听到响动猛地抬头。
见我醒来,他慌忙起身,打翻了案上的药碗,褐色药汁在青砖上蜿蜒成狰狞的形状。
“醒了。”他喉结滚动,伸手要扶我,又似想起什么般猛地缩回。
“昏睡了五日,特从宫里请来的太医说……说你再晚些,便救不回来了。”
我哑着嗓子问:“许言柔呢?”
他的脸色瞬间阴沉如墨:“她有身孕,不宜受惊,我让她住到城西别院。“
“沈清欢,你当真疯了……”
“可惜。”
我望着帐顶褪色的并蒂莲刺绣,轻声呢喃。
裴明远猛地攥住我的手腕,腕间旧伤被压得生疼:“她腹中是裴家血脉!“
“你再敢伤她分毫,我定让你生不如死!”
他眼中血丝密布,像是困兽般低吼,“当年你母亲害我家破人亡,你受这些,都是报应!”
我突然笑出声,“报应?”
我任由泪水滑进嘴角,“裴明远,这些年我被你折辱、被你践踏,还不够偿还吗?“
“放我走吧,我们和离。”
他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两步,撞翻了屏风。
“和离?”他忽然狂笑起来,“沈清欢,除非我死,否则你这辈子都别想逃出裴府!”
“我们本该是神仙眷侣,都是你母亲!都是她毁了一切!”
“我不会放过你的,这辈子,下辈子都是!”
待他离去,我掀开衣袖,腕间新旧伤痕交错。
这些年,我试过投湖、悬梁,却总被人救回。如今连寻死,都成了奢望。
子夜时分,门扉轻响。
八姨娘提着食盒闪身而入,见我醒着,眼圈瞬间红了。
她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桂花糕:“您最爱吃的,厨房还留着。”
她又摸出枚染血的玉环,正是青梧爪子上的玉环,“在狸奴窝里里找到的……”
我攥着冰凉的玉坠,听她哽咽道。
“老爷这些日子总在书房翻旧案卷宗,前日还派人去了江南……当年那场大火,或许另有隐情……”
话音未落,院外突然传来嘈杂声。
我抬了抬手,让八姨娘不必再说下去了,她一向敬我爱我,这么多年亦是她还当我是主母照顾着我。
但她实在不应该再花心力和精神在我一个一心求死的人身上了。
我撑着起身,透过窗棂看见裴明远骑着马狂奔出府,腰间佩剑未归鞘,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回头望向我的院落,眼神复杂难辨,最终扬鞭而去,马蹄声渐渐消失在雨幕中。
我倚着门框,任雨水打湿衣袍。
原来有些执念,早已深入骨髓;有些爱恨,注定纠缠不休。
当第一缕晨曦刺破云层时,我握紧青梧的玉环,赤足走向后山断崖。
山风掀起衣角,恍惚间又听见裴明远年少时的誓言,可那终究,是回不去的从前了。
裴明远,放过我吧。
这辈子,下辈子。
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