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斋的梧桐叶落尽时,萧衍的休书到了。
墨尘捧着鎏金木匣立在阶下,玄铁腰牌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匣中锦帛上“七出无子”四字朱砂淋漓,角落还有一行小字:“天罚无嗣,终有报应”――是柳如烟的笔迹。
“王爷命娘娘三日内迁出正院。”
墨尘声音低沉,
“侧妃…柳氏说西郊别院清净,适合养病。”
我捻起休书,帛缎冰凉似雪。
三年夫妻,七十三条人命,最后换得“无子”二字。
“告诉她,”
我将休书掷回匣中,
“靖王妃只有丧偶,没有下堂。”
墨尘猛地抬头,眼底闪过惊澜。
这位永远如影子般忠诚的暗卫,第一次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容嬷嬷急步上前:“娘娘!王爷这是要逼死您啊!西郊别院常年漏雨,您这咳疾…”
“咳不死。”
我转身望向窗棂外,
“容嬷嬷,取我的赤金鸾凤箱来。”
那是及笄时父亲所赠,他说:“鸾儿若受委屈,便砸了鸾箱,为父接你回家。”
如今沈家只剩一�g黄土,接我的人永远不会来了。
箱底血书犹在。
三年前用断簪蘸着流产时的血写下:“萧衍负我,沈氏永弃。”
“娘娘不可!”
容嬷嬷按住我的手,
“血书一出,就再无转圜了…”
“早该如此。”
我提笔添上“请废”二字,血墨交融,如残阳泣血,
“把张文远给的药备好。”
暮色四合时,小院传来叩门声。
张文远背着药箱匆匆而来,官袍下摆沾着泥渍。
“太医院今日被柳院使清查,我借口出诊才得脱身。”
他递来青瓷药瓶,
“这是你要的迷心散,但剂量万不可超三分,否则…”
“否则如何?”
我拔开瓶塞,苦杏仁味弥漫开来。
“会损人心智,如痴儿般过活。”
他目光落在我指尖血痂上,“值得吗?青鸾.”
窗外的雨突然急了,砸在青瓦上像战鼓擂响。
三年前也是这样的大雨,他浑身是血地冲进喜房,抱着我说:“鸾儿,沈家没了,但我护住你了。”
那时他眼底的痛楚那么真,真到让我忘了――沈家军粮道地图,正是从他书房泄露的。
“张太医,”
我轻笑,
“你说鸠毒发作时,会不会比落胎更疼?”
他脸色骤白,药箱“哐当”落地。
远处突然传来喜乐声。
十八人抬的聘礼队伍正经过漱玉斋墙外,箱笼系着红绸,浩浩荡荡往听雨轩去。
“王爷聘柳氏为平妻的礼单。”
墨尘悄无声息地出现,递来卷轴,
“按亲王正妃规格,双凤钿冠,东珠百斛…”
后面的话再听不清。
东珠…父亲当年缴获的东珠,萧衍说“留给我们的女儿做嫁妆”。
“娘娘!”
容嬷嬷惊呼着扶住我。
喉间腥甜上涌,血滴在聘礼单上,洇染了“永缔良缘”四字。
深夜惊雷炸响时,墨尘去而复返。
雨水顺着他的黑衣淌成细流,掌心躺着一枚青铜钥匙。
“柳氏明日辰时从侧门出府,乘青帷车经朱雀街入宫谢恩。”
他眼底映着烛火,像淬毒的刀,
“车辕榫卯已锯断,经过驷马桥时会断裂.”
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他眉骨旧疤――那是三年前为我挡箭留下的.
“为什么?”
我轻触那道疤,
“你本是萧衍最利的刀。”
“因为沈老将军救过我娘性命。”
他单膝跪地,雨水在石砖上晕开深痕,
“还因为…王爷明知柳家是鸠毒真凶,却选择掩盖.”
又一记惊雷炸响,震得窗棂作响。
三年来无数个雨夜,我都梦见父亲在刑场上望来的那一眼――没有怨恨,只有担忧。
他至死都在担心这个被留在仇人身边的女儿.
“起来。”
我将钥匙收入袖中,
“明日之后,世上再无靖王妃.”
寅时三刻,容嬷嬷为我更衣。
正红蹙金鸾纹嫁衣,是萧衍当年按亲王正妃制式亲手所绘。
他说:“我的鸾儿,要穿最烈的红.”
铜镜里人影消瘦,唯有眼底火苗灼灼。
张文远的迷心散藏在赤金护甲里,毒簪插入云鬓.
“娘娘真要亲自去?”
容嬷嬷系腰带的手在发抖,
“让老奴代您…”
“有些债,”
我抚过嫁衣上鸾鸟的眼睛,
“得亲自讨.”
辰时正刻,喜乐震天。
青帷车缓缓驶出侧门时,我正立在驷马桥石狮后。
车辕断裂的巨响淹没在锣鼓声中。
马匹惊嘶,车厢倾斜,柳如烟的惊叫格外刺耳.
“侧妃受惊了。”
我扶住踉跄跌出的身影,迷心散顺势拍入她后襟,
“妾身扶您换乘.”
盖头飘落瞬间,我看见她骤然收缩的瞳孔.
“沈…”
她喉间咯咯作响,却说不成话。
迷心散见效了.
“妹妹小心。”
我笑着为她拢好盖头,
“今日大喜,别误了吉时.”
送亲队伍乱作一团,无人看见我袖中毒簪刺入车辕榫卯的裂痕。
那里藏着柳家通敌的密函副本。
萧衍永远想不到,三年前他让我焚毁的真正密函,早被我用假信调包.
“起轿―”
喜娘高唱。
我退入人群,看青帷车摇摇晃晃驶向宫门。
风中传来破碎的吟唱:“鸠占鹊巢死…牡丹泣血红…”
容嬷嬷悄然出现:“墨尘得手了,真密函已送入大理寺.”
雨又下了起来,冲刷着朱雀街的石板路。
血水顺着嫁衣下摆流淌,像绽开的红牡丹.
“娘娘!”
张文远撑着伞跑来,官帽歪斜,
“王爷发现密函失窃,正带兵往大理寺去!您快…”
话未说完,一支羽箭穿透他的肩膀。
萧衍执弓立在长街尽头,未穿婚服反而铁甲沾雨,目光比箭镞更冷.
“沈青鸾,”
他声音嘶哑如裂帛,
“你要毁了我?”
雨幕模糊了天地,唯有他眼底的痛楚清晰可见。
多可笑,此刻他竟觉得痛.
“王爷错了。”
我拔下毒簪对准柳如烟心口刺入,
“是您先毁了沈青鸾.”
嫁衣赤红如血,在灰暗的街巷里烧成一簇不灭的恨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