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据点的烛火摇曳不定,在墙上投下幢幢鬼影,一如我此刻的心境,明暗交织,恨火灼灼。
窗外,搜捕的马蹄声和官兵的呼喝声由远及近,又逐渐远去,如同潮汐,每一次涌来都让人绷紧心弦。
容嬷嬷捧着粗瓷碗,碗里是刚煎好的药,苦涩的气味弥漫在狭小的房间里。
“娘娘,趁热喝了吧,张太医吩咐了,这药得连着喝。”
她的声音里是无法掩饰的忧虑。
我接过药碗,指尖感受到微烫的温度。
墨尘站在门边的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唯有耳廓微动,时刻监听着外界的动静。
“找到了吗?”
我问,声音因连日的奔波和紧绷而有些沙哑。
墨尘立刻明白我所指,他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叠得极为整齐的纸笺,纸张边缘已有些磨损,显是时常被取出查看。
“柳尚书亲笔所书的认罪函副本,以及…三年前,他与王爷关于军粮调拨及…沈家一事的部分通信记录。原件已妥善藏于他处。”
我展开那纸认罪函,上面的字迹熟悉而刺目。
柳父的字,曾在无数节庆贺帖上出现,道貌岸然,此刻却白纸黑字,承认了如何构陷沈家,如何下毒,字里行间充斥着权欲的肮脏交易。
那纸通信记录则更短,只有只言片语,提及“沈家阻路”、“粮道紧要”、“当断则断”。
落款是萧衍私印的一个模糊拓印,足以引人联想,却未必能彻底定罪。
够了。
对于一场审判而言,这些,加上张文远的证词和保和堂的记录,已经足够。
“是时候了。”
我将药一饮而尽,浓郁的苦味直冲喉头,却让我更加清醒,
“该回‘家’看看了。”
夜色最深时,我们如同潜行的夜枭,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已沉寂多年的沈府。
高墙倾颓,门庭破败,朱漆大门上贴着残破的封条,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轻响。
这里,曾是我的家,也曾是刑场,如今,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墨尘轻易地弄开了后门的锈锁,我们侧身而入。
庭院里荒草齐腰,月光下,曾经精致的亭台楼阁只剩断壁残垣,透着说不尽的凄凉。
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腐朽的气息。
祠堂在府邸的最深处。
推开沉重的、布满蛛网的木门,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牌位散落一地,蒙着厚厚的灰尘,烛台倾倒,曾经象征家族荣耀的匾额斜挂在上方,摇摇欲坠。
容嬷嬷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我沉默地点燃了带来的白烛,一支,两支…微弱的光亮勉强驱散了角落的黑暗,映照出牌位上那些我曾无比熟悉的名字。
父亲、母亲、叔伯、兄长…沈家七十三口,他们的冤魂,仿佛都凝聚在这冰冷破败的殿堂之中。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急促而杂乱。
“果然在这里!”
萧衍的声音带着一种找到猎物的嘶哑和暴怒。
他带着亲兵闯了进来,火把的光芒瞬间压过了我手中的白烛,将祠堂映得一片通明,也照亮了他铁青而扭曲的脸。
“沈青鸾,你竟敢亵渎此地!”
几乎是前后脚,另一队人马也到了。
柳尚书竟也亲自来了,想必是得知女儿重伤、密信可能曝光的消息,急欲亲自灭口或挽回局面。
他看到祠堂内的情形,脸色一变,尤其是看到我手中那叠纸张时,眼中闪过明显的惊慌。
“王爷!此妖妇罪大恶极,不仅重伤小女,更捏造文书,污蔑朝臣,还不速速将其就地正法!”
柳父抢先喝道,试图掌握主动。
我没有看他,目光直直落在萧衍脸上。
火光跳跃,映得他面容阴晴不定。
“亵渎?”
我轻声重复,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在请我沈家满门英灵,今日,旁观一场迟到的审判。”
我向前一步,走到那个早已冰冷、却擦拭干净了的火盆前。
我将手中那叠纸――柳父的认罪书副本和那些通信记录――置于火盆之上。
“柳大人,”
我看向柳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你说这是捏造?那你可敢对满门沈氏英灵起誓,这上面所述,鸠毒、构陷、通敌…桩桩件件,与你无关?”
“胡言乱语!本官…”
他疾言厉色,却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我不再给他机会,手中烛火倾斜,点燃了纸角。
火焰倏然窜起,贪婪地吞噬着墨迹与纸张。
也就在这一瞬,我手腕猛地一抖,将那燃烧的、带着炽热火星的罪证,狠狠掷向站在一旁的柳如烟!
她被侍女搀扶着,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眼中满是惊恐。
燃烧的纸团并未直接击中她,却砸在她曳地的华丽裙摆上,火星瞬间引燃了丝绸!
“啊――!”
凄厉的、含混不清的惨叫从柳如烟喉咙里挤出,她惊恐地试图扑打裙角的火焰,却因瘫痪而徒劳地扭动,火苗顺势蔓延,舔舐而上!
“烟儿!”
柳父惊骇大叫,欲要上前。
“别动!”
萧衍的亲兵却瞬间刀剑出鞘,拦住了他和他的人。
这一刻,萧衍的犹豫和怀疑占了上风。
而萧衍本人,则是在那火焰燃起的瞬间,如同被惊雷劈中!
他看着在火中痛苦挣扎、发出非人惨嚎的柳如烟,又猛地看向那盆中仍在燃烧的、几乎已成灰烬的纸张,最后目光死死盯住我冰冷的脸。
三年前的雨夜,父亲的叹息,母亲的泪眼,族人的鲜血,还有他曾经的承诺与最终的背叛。
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这地狱般的火光中重叠燃烧!
他像是终于被这残酷的景象和积压的真相彻底击垮,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
猛地扑向柳如烟,徒手去拍打她身上的火焰,声音破碎而绝望:
“不是我!不是我要这样!当年保柳家是因为他们握住了西北大军的军粮命脉!
若不妥协,边境顷刻崩乱!我不能…我不能拿江山社稷赌!青鸾!”
他终于说了出来。
在沈家祠堂,在漫天火光和冤魂的注视下,亲口承认了那肮脏的交易。
祠堂内一片死寂,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柳如烟逐渐微弱的哀鸣。
就在这时,墨尘动了。
他如鬼魅般上前,在萧衍抬头、目光混乱地看向我时。
将另一份更加厚重、边缘盖着火漆印的密档,平静地放在了仍在燃烧的火盆边缘,确保萧衍能清晰看到封面上的字迹。
――《西北军粮调拨与柳氏通敌案关联密档》。
“王爷,”
墨尘的声音冰冷如铁,毫无波澜,
“您与柳尚书交易的全部记录,以及柳家暗中资敌、操控粮价的实证,并非仅有方才焚毁那一份。
这份,是卑职奉命从柳尚书书房暗格中取出的原件副本。其中提及,若沈家不倒,粮道难控。
通敌叛国者,非沈氏,实为柳氏,而您…知情。”
最后的两个字,如同丧钟,敲碎了一切伪装。
萧衍拍打火焰的动作彻底僵住。
他看着那份密档,又缓缓抬头,看向我,眼中的疯狂、痛苦、辩解…一切情绪骤然褪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空洞和绝望。
他知道了。
我知道了一切。
他再也无法用“江山社稷”来欺骗自己,欺骗我。
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在柳如烟身上火焰渐渐熄灭、散发出焦糊气味的背景里,萧衍忽然笑了,笑声比哭更难听。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脸上手上尽是黑灰和灼伤,模样狼狈不堪。
他不再看任何人,只是望着那些散落的沈家牌位。
“是啊…知情…”
他喃喃自语,
“一步错…步步错…鸾儿…这双眼…看错了太多…认错了太多…留着…也无用了…”
话音未落,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他猛地抬手――竟是以指为钩,凝聚了全身残存的内力,狠绝地刺向自己的双目!
“噗嗤!”
两声轻微的、令人牙酸的闷响。
鲜血瞬间涌出,从他指缝间淋漓而下,染红了他狰狞而绝望的脸庞。
他竟真的…自剜双目!
身体晃了晃,他轰然跪倒在地,面向沈家牌位的方向,不再发出一丝声响,唯有鲜血泪泪流淌,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而另一边,无人扑救的柳如烟,已被火焰彻底吞噬,蜷缩成一团焦黑模糊的物体,最终彻底静止在那片地狱之火中。
柳父面如死灰,瘫软在地,被亲兵粗暴地按住。
祠堂内,只剩下火焰燃烧的余烬噼啪作响,以及容嬷嬷压抑的、无法置信的抽气声。
我站在原地,看着跪地淌血的萧衍,看着化为焦炭的柳如烟,看着被擒获的柳父。
大仇得报了吗?
是的。
心中快意了吗?
没有。
只有一片无尽的、冰冷的荒芜。
如同这残破的祠堂,如同这被血与火烧灼过的夜晚。
地狱之火审判了罪人,也焚尽了所有虚妄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