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破的沈家祠堂内,血腥与焦糊气弥漫不散,如同凝固的怨愤,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萧衍跪在冰冷的地上,双目处只剩下两个血肉模糊的窟窿。
鲜血沿着他惨白的面颊蜿蜒而下,滴答落在地上,汇成一小滩触目惊心的暗红。
他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仿佛所有的痛楚与癫狂都已随着那决绝的两指倾泻殆尽。
只剩下一具被抽空了魂灵的空壳,面向着散落一地的沈家牌位,呈现出一种诡异而惨烈的赎罪姿态。
柳尚书瘫软在一旁,被两名亲兵死死按着,面如金纸,眼神涣散。
他眼睁睁看着女儿在眼前烧成焦炭,看着倚仗的靠山靖王自毁双目。
所有的权势、算计,在这一刻尽数化为飞灰。
他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发出一串无意义的嗬嗬声。
墨尘沉默地拾起那份置于火盆边缘、险些被燎燃的密档,仔细收好。他看向我,眼神复杂,却依旧坚定。
容嬷嬷强忍着惊惧与悲痛,用一块干净的布巾,小心翼翼地将地上那些蒙尘的牌位一一拾起,擦拭干净,暂时拢在一处。
天光透过破败的窗棂,一丝丝挤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这人间地狱般的景象。
京城的天,果然变了。
靖王府一夜之间的惊天巨变,根本无法掩盖。
王妃血书休夫、侧妃焚火而亡、尚书当场被擒、王爷自剜双目……每一桩都足以撼动朝野。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大街小巷,引沸了整个京城。
皇帝震怒,下令彻查。
有了墨尘献上的密档原件、张文远的证词以及保和堂留存的部分记录,三年前沈家冤案与柳家通敌构陷的罪行很快水落石出。
铁证如山,柳尚书被剥去官服,打入天牢,等候秋后问斩。柳家树倒猢狲散,党羽被清剿一空。
而萧衍。
他曾是权倾朝野的靖亲王,是军功赫赫的皇子,但在此案中,他知情不报、为虎作伥、甚至间接促成了沈家的覆灭,罪责难逃。
念其最终自惩双目,且西北军务一时还需人稳定,皇帝褫夺其亲王爵位,贬为庶民,但并未施加更多刑罚。
或许,活着,才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在一个秋风萧瑟的日子,一队沉默的人马护送着一辆简陋的马车,驶出了京城。
马车停在京郊荒凉的沈氏墓园外。
曾经的靖王,如今的庶人萧衍,穿着一身粗布白衣,双眼蒙着浸血的布条,在仆役的搀扶下,踉跄着走入那片荒草萋萋的坟茔之间。
沈家七十三座坟冢,寂寥地矗立在苍茫天地间,无声地诉说着冤屈与悲凉。
萧衍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留在了墓园深处。
从此,京郊便多了一个守墓人。
一个目不能视、终日与孤坟为伴的赎罪者。
他用手摸索着每一块墓碑,用刀一笔一划地刻着“赎罪碑”。
石碑冰冷坚硬,他的手指很快被磨破,鲜血混着石屑,染红了刻痕。
旧日的咳疾在风露寒霜中愈发严重,时常刻着刻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殷红的血溅落在石碑上,触目惊心。
他刻了一块又一块,仿佛不知疲倦,仿佛要用这无尽的苦行,洗刷灵魂深处的罪孽。
那些石碑上,除了“赎罪”二字,再无其他。
没有名字,没有缘由,只有这血淋淋的忏悔,立在每一座沈家坟茔之前,像一场无声而绝望的对话。
“他日日如此,”
容嬷嬷低声向我禀报,她选择留在了京城,监控着这一切,“咳得厉害,人也瘦脱了形。
那园子里,快被他的石碑摆满了。”
我站在离京的码头上,听着这些,脸上无波无澜。
江风很大,吹得衣袂猎猎作响。
张文远背着药箱,静立在我身侧。他辞去了太医署的职务,决心随我远行,一路看护我日渐孱弱的身子。
“娘娘,船要开了。”墨尘在一旁轻声提醒。他已打点好一切,我们将乘船南下,远离这是非之地。
我最后望了一眼京城的方向,那座困了我、伤了我、最终也被我亲手撕裂的牢笼。
“走吧。”
船只离岸,顺流而下。
京城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连同那些爱恨痴缠、阴谋算计,都似乎被抛在了身后。
航行数日,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们遭遇了罕见的风浪。
狂风卷着巨浪,狠狠拍打着船身,船舱在剧烈的摇晃中吱呀作响。
我被惊醒,心底却异样平静。
隐约间,仿佛听到了一声极遥远的、来自京城方向的碎裂声,又或许是风雨的呜咽。
翌日风停雨住,海面复归平静,阳光洒下万点金辉。
有消息灵通的船客在甲板上议论,说昨夜疾风闪电甚是骇人。
京郊沈氏墓园里,那个瞎眼守墓人刻了满园的血碑,竟被一道惊雷引动的山体滑坡尽数卷入江中,又随着奔腾的江水,冲入了茫茫大海。
那些浸满血与罪的石头,终究沉入了无尽深渊。
我倚着栏杆,望着远处海天一色的地方。
浪涛卷着雪白的泡沫,一遍遍冲刷着礁石,也卷走了过往的一切痕迹。
容嬷嬷留在了京城,她会守着那座空荡荡的王府,也会看着那座空荡荡的墓园,成为我在旧地最后的一双眼睛。
张文远递来一碗温热的汤药:“风大,当心身子。”
我接过,一饮而尽。
苦味之后,竟泛起一丝淡淡的回甘。
墨尘站在船头,身影挺拔,如斩开风浪的利刃,指向未知的前路。
所有的谜团都已解开:
沈家因何而亡,萧衍为何选择沉默,柳如烟的虚妄与疯狂,柳家的贪婪与罪孽。
真相大白于天下,罪人得到了他们或惨烈或公正的结局。
恩怨已了。
船破开海浪,继续向前。
前方,是新的江湖,新的天地。
我不再是靖王妃,我只是沈青鸾。
带着满身伤痕与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但终究,挣脱了出来。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驱散了经年的阴冷。
我微微眯起眼,迎向那光亮。
浪花翻卷,碎雪溅玉。
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真的随着那崩裂的石碑,沉入了海底,再不见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