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决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天牢里弥漫着腐朽和绝望的气息,比北疆最阴冷的牢狱更令人窒息。
陆凛被关押在最深处的死牢,厚重的石墙隔绝了所有光与声,唯有狱卒定时送饭的脚步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曾经的镇北侯,如今的阶下囚。
华丽的袍服早已被剥去,换上了肮脏的囚衣。
镣铐加身,行动间哗啦作响,是这死寂中唯一的乐章。
他大多时候蜷缩在铺着干草的角落,眼神空洞地望着墙壁,时而喃喃自语,时而又发出困兽般的低吼。
药力的残余和巨大的打击已彻底摧毁了他的神智,只在极短暂的瞬间,会有一种近乎痛苦的清明闪过他的眼底。
行刑前夜,一份特殊的恩准被送至天牢。
长公主殿下,念及夫妻一场,请求入牢见最后一面。
狱卒打开沉重的铁门,刺耳的摩擦声让角落里的人影瑟缩了一下。
我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裙裾,外面罩着墨色斗篷,遮住了大半面容。
玄影如影随形,沉默地跟在我身后一步之遥,如同守护着复仇女神的暗夜使者。
牢房内污秽不堪,空气中混杂着霉味、馊饭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我缓步走入,目光平静地扫过这方绝境,最后落在那个蜷缩的身影上。
他似乎察觉到有人,缓缓抬起头。
乱发污秽,面容憔悴凹陷,唯有那双眼睛,在最初的混沌后,竟挣扎出一丝罕见的、痛苦的清醒。
他定定地看着我,看了很久,仿佛在辨认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影子。
“……明玉?”他嘶哑地开口,
声音破碎得不成调。
我没有应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这沉默似乎刺激了他,那点清明在他眼中放大,染上惊疑、恐惧,最终化为一种难以置信的骇然。
“是你……”他猛地向前挣动了一下,镣铐哗啦剧响,
“这一切都是你?!”
我没有否认。
斗篷的阴影下,我的唇角甚至极轻微地弯了一下,冰冷,且残酷。
“为什么?!”他低吼起来,试图扑上前,却被锁链狠狠拽回,狼狈地跌坐在干草上,
“就为了那个侍女?
那个孩子?!
就为了那点意外?!”
“意外?”我终于开口,
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纹,在这死牢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寒冷,
“侯爷当真认为,那是意外?”
我向前微倾,兜帽下的目光如同两柄淬冰的利刃,直直刺入他惶惑的眼底。
“从你默许赵芷兰在军营前羞辱于我,
默许那些兵士推搡凌辱,
默许丹枫被鞭挞至死,
默许我失去孩子的那一刻起,这就不是意外了,陆凛。”
“那是你做出的选择。”我一字一顿,
每个字都像冰锥,砸在他摇摇欲坠的神智上,
“你选择纵容你的野心,纵容你的偏袒,因为你从未将我这��皇帝亲妹、你的结发妻子,真正放在眼里。
你只觉得这桩婚姻是束缚,是皇权压在你头上的枷锁,所以你心安理得地冷落,默许甚至纵容一切发生。
你以为天高皇帝远,可以肆意践踏皇家颜面与我的性命。”
他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瞳孔剧烈收缩,想要反驳,却发现所有言语都苍白无力。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刻意轻描淡写的瞬间,此刻无比清晰地回现,带着血淋淋的真相。
“你不是倾慕赵芷兰的飒爽吗?”我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讥诮,
“可当她真的入了府,带来的不是红袖添香,而是流言蜚语和无穷麻烦时,
你又厌弃了她,觉得她失了本分,变得世俗可憎。
你既贪恋她的鲜活,又无力承担这份鲜活带来的后果,只能将烦躁与怒火发泄回去。
陆凛,你虚伪得可怜,也软弱得可笑。”
我看着他脸色一点点灰败下去,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撑。
“至于癫狂杀人,”我轻轻吐出最后一句,
“不过是压垮你这匹早已不堪重负的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所有的因,早在你默许的那一刻就已种下。
今日的果,是你咎由自取。”
我说完了。
牢房里只剩下他粗重混乱的喘息声,和镣铐无意识的轻响。
他瞪着我,眼神里最初的骇然变成了彻底的崩溃和绝望。
他张着嘴,却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只有泪水混着污浊,滑过扭曲的面庞。
他懂了。
他终于彻底懂了。
他不是败给了意外,不是败给了命运,而是败给了自己人性中最卑劣的部分。
并且,败给了眼前这个他从未真正了解过的女人的复仇。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没有仇恨,没有怜悯,只有一片虚无的冰冷。
然后,我转身,毫不留恋地走向那扇缓缓打开的牢门。
玄影无声地跟上,铁门在我们身后再次沉重合拢,隔绝了里面那团彻底破碎的、名为陆凛的废墟。
夜风拂过,带来一丝寒意。
我抬头望去,夜空如墨,不见星月。
明日,便是秋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