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场设在西市口。
历来处决重犯之地,今日更是人山人海。
百姓们踮着脚,伸长脖子,议论声如同潮水般嗡嗡作响。
镇北侯陆凛的名字,连同那桩骇人听闻的侯府血案,早已成为街头巷尾最炙手可热的谈资。
好奇、恐惧、唾弃、还有一丝对皇家秘辛的窥探欲,交织在每一道投向刑台的目光中。
我没有出现在刑场附近。
而是在离西市口不远的一处酒楼雅间内。
窗户半开,垂着一层薄薄的竹帘,恰好能望见远处刑台上那个模糊的、跪着的人影,又能隔绝楼下纷扰的视线。
玄影如同沉默的影子,侍立在房门内侧,确保无人打扰。
桌上放着一杯清茶,早已凉透,我未曾碰过。
时辰将至,监刑官高声宣读罪状的声音隐约传来,冗长而冰冷的词句,最终汇成一句:
“验明正身,即刻处斩!”
人群的嗡鸣声瞬间拔高,又骤然压抑下去,是一种集体屏息的寂静。
然后,我看到远处刑台上,那道模糊人影身后,刽子手举起了沉重的鬼头刀。
寒光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
落下。
人群爆发出或惊呼或释然的声浪,远远传来,变得模糊不清。
结束了。
我没有看向那片必然出现的血腥,目光缓缓收回,落在自己交叠置于膝上的双手。
指甲修剪得整齐,皮肤苍白,清晰地映出淡青色的血管。
没有预想中的快意,也没有悲伤,甚至没有解脱。
胸腔里只有一片浩大的空茫。
仿佛所有的情绪、所有的爱恨,都在那刀光落下的一瞬,被彻底抽空,只剩下冰冷的、死寂的虚无。
丹枫,孩子,所有的屈辱与痛苦,都用鲜血洗清了。
可然后呢?
复仇是燃烧的业火,焚尽仇敌,也焚尽了那个曾经温婉隐忍、会对未来怀有期冀的楚明玉。
火焰熄灭后,留下的只有冰冷的灰烬,和一片无边无际的荒芜。
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
玄影无声地打开门,一名身着内侍服饰的人低声禀报了几句,又悄然退下。
玄影转向我,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缓无波:
“殿下,陛下口谕:陆凛已伏法,北疆军务暂由兵部侍郎代管,不日将另择良将。
陛下问,您日后有何打算?
可愿长居宫中?”
皇兄楚宸。
他一直在暗中推动,默许甚至支持了我的这场复仇。
如今大患已除,军权收回,皇室颜面得以保全,他是一位成功的帝王。
此刻的关怀,亦出自真心,但其中未必没有一丝对我这份狠辣与心计的忌惮。
我微微摇头。
“回禀皇兄,”我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
“宫中非明玉久居之地。
请皇兄将京郊的长公主府赐还,我便去那里静养。”
那是我出嫁前的封府,安静,也足够远离权力中心。
我需要一个地方,来安放这片战后废墟般的自己。
玄影领命,并未多问一句。
我站起身,最后望了一眼窗外。
刑场的人群正在渐渐散去,如同退潮,留下的痕迹很快会被清扫一空,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阳光刺眼,却毫无温度。
“走吧。”我轻声道。
马车驶离喧嚣的西市,穿过逐渐安静的街道,驶向皇城方向。
我靠在车壁上,闭上眼。
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轱辘声,单调而重复。
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北疆的风雪、丹枫的笑脸、染血的裙裾、陆凛最后崩溃的眼神、赵芷兰扭曲的面容……
它们纷至沓来,又迅速褪色,最终都沉淀为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马车在宫门前稍稍停顿,验过令牌后,缓缓驶入。
我没有去见皇兄。
此刻,我们兄妹之间,或许更需要一些心照不宣的距离。
直接回到了暂居的宫殿。
宫人们屏息静气,行动悄无声息,看我的眼神带着敬畏与难以掩饰的恐惧。
她们大约也听说了那些传闻,关于镇北侯的疯魔,关于长公主的“深明大义”与最终的铁血结局。
我挥退了所有人,独自站在殿阁中央。
夕阳的光辉从窗棂斜射进来,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光洁的地板上,孤寂而冷清。
玄影的身影悄然出现在殿门处,并未踏入。
“殿下,府邸已着人打理。
暗卫亦会重新布置,确保万全。”
他顿了顿,道,
“臣之使命已了,今日便向陛下复命。
日后殿下若有差遣,可凭此令随时召询。”
他手中托着一枚玄铁令牌,其上刻着繁复的云纹,中间一个古体的“影”字。
我走过去,接过那枚冰冷的令牌。
它很沉,代表着一段血腥的过往,也代表着一股蛰伏的力量。
“多谢。”我将令牌握紧,铁器的寒意渗入掌心。
玄影深深一揖,不再多言,身影向后一退,便如墨滴入水,悄然消散在宫殿渐浓的阴影里。
彻底,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走到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美丽却冰冷的面容。
眉眼间再无半分少女的娇憨柔婉,只剩下历经滔天巨浪后的死寂与深不见底的幽沉。
那双眼睛里,看不到未来,也映不出过去。
我抬手,轻轻抚过镜面。
镜中人,是长公主楚明玉。
也只是长公主楚明玉了。
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丝天光被夜幕吞噬。
宫灯次第亮起,却照不亮殿内深沉的孤寂。
未来的路,或许唯有孤寂相伴。
但这条路,将彻底由我自己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