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里冷气开得很足,裸露的皮肤激起一层细小的疙瘩。
我独自坐在原告席上,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旁听席投来的各色目光。
有好奇,有审视,也有因为那些不实报道而带来的轻蔑。
我没有回头,脊背挺得笔直,目光落在空无一人的证人席上。
顾宸就坐在我斜后方的旁听席第一排。
我用眼角的余光能瞥见他熨帖的西装裤腿和擦得锃亮的皮鞋。
他姿态放松,甚至有些慵懒地靠着椅背,仿佛今天不是来开庭,只是来看一场早已知道结局的无聊电影。
我能想象出他此刻脸上那种胜券在握的、令人作呕的得意神情。
他一定觉得,那份精心剪辑过的视频,那些他散布出去的谣言,已经足够将林梦彻底摘干净,顺便将脏水彻底泼在一个无法开口辩驳的死人身上。
书记员宣布全体起立。
穿着黑色法袍的法官走进法庭,庄严肃穆的气氛瞬间压了下来。
庭审程序一项项进行。
法官沉稳地念着起诉书,概述案情。
我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手心里沁出细密的冷汗。
我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即将到来。
“……本案源于一场交通事故,被告人林梦驾驶车辆,与行人被害人顾林雄发生碰撞,事后驾车离开现场……”
法官清晰平稳的声音,在念出那个名字时,于我而言,本该是早已知道的三个字,此刻听来,却像是一道陌生的咒语。
然而,这三个字对于旁听席上的某人,却不啻于一道九天惊雷!
“不可能!”
一声嘶哑、扭曲、几乎破音的吼叫猛地撕裂了法庭的秩序!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愣。
我猛地转过头。
是顾宸。
他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了天灵盖,整个人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脸上血色尽褪,惨白得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
他双眼圆瞪,眼球上布满血丝,死死地盯着审判席上的法官,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你胡说!怎么会是我爸?!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语无伦次地嘶吼着,理智似乎已经完全崩断,
“死的明明是苏建国!应该是苏建国!怎么会是我爸?!你们搞错了!”
他状若疯癫,就要朝前面扑过来。
旁边的法警立刻反应,两人一左一右迅速上前,用力将他摁回座位。
顾宸还在挣扎,手臂和脖颈上青筋暴起,嘴里反复念叨着“不可能”、“搞错了”,像一头陷入绝境的困兽。
法庭里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和窃窃私语。
我却像被瞬间冻僵了一样,僵在原告席上。
顾宸他在说什么?
死的……是顾伯伯?
一直以来的那个可怕的误认,那个因为一件相同的外套而造成的致命错误,像一道迟来的闪电,终于劈开了我混沌的脑海!
是了,那件外套……我爸送给顾伯伯的那件一模一样的外套!
所以,那天晚上穿着那件外套出门散步的,是顾伯伯。
所以,警方通知我去认尸时,看到那件外套,我理所当然地认错了。
所以,顾宸和林梦在车祸现场,看到那件他们以为只有我父亲才有的外套,也仓皇地认错了!
巨大的震惊像海啸一样淹没了我,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得生疼。
短暂的混乱被法警压制下去。
顾宸被强行按在座位上,失魂落魄,嘴里只剩下了无意识的喃喃。
法官重重敲了下法槌,维持秩序。
目光却锐利地扫过魂不守舍的顾宸,又落回到我身上。
就在那一刻,一个前所未有的清晰念头冲进我的脑海――
如果死者是顾伯伯,那么顾宸之前所做的一切,
他剪辑视频、散布谣言、污蔑“死者”碰瓷……所有这些丧心病狂的行为,岂不是全都……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梗塞,举起了手。
“法官大人!”
我的声音因为突如其来的真相而微微发颤,但却异常清晰,
“我申请当庭播放案发路段的完整监控录像!”
法官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
“准许。”
顾宸似乎被我的话惊醒,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里带着一丝茫然和未散的疯狂,看向前方的屏幕。
书记员操作着设备。
很快,法庭正前方的显示屏亮了起来。
完整的、未经任何剪辑的画面开始播放。
夜色中,顾伯伯穿着那件熟悉的蓝色外套,慢悠悠地走在人行道上。
到了路口,他停下脚步,左右看了看,确认安全后,才迈步走上斑马线。
他走得很稳,甚至带着点老年人特有的小心。
就在这时,一辆车毫无征兆地猛然加速,像是脱缰的野马,疯狂地冲向他!
车灯的光柱瞬间将他苍老的身影照得一片雪亮。
视频里甚至能模糊地看到,顾伯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腿一软,似乎想后退,但根本来不及了。
下一秒,沉重的撞击声通过法庭的音响设备清晰地传了出来,沉闷得让人心头发悸。
车子没有停下,甚至没有减速,拖挂着什么,继续向前冲了一段距离,才消失在监控范围之外。
整个过程,只有短短几秒钟。
画面定格。
法庭里死寂一片,只能听到一些人压抑的抽气声。
“不……不……不是这样的……不是……”
顾宸呆滞地看着定格的屏幕,嘴唇哆嗦着,发出破碎的音节。
然后,他像是终于看懂了,终于将屏幕上那个被撞飞拖行的模糊身影,和他记忆中威严又慈祥的父亲重叠在了一起。
“爸――!”
一声凄厉到不像人声的哭嚎猛地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
他整个人从座位上滑了下去,瘫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抱住头,手指痉挛地抓扯着自己的头发,像是要将那可怕的画面从脑子里抠出去。
眼泪和鼻涕瞬间糊了满脸,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呜咽和哀鸣。
他精心布置的一切,他用来脱罪的所有谎言,在这一刻,变成了无数把尖刀,反反复复地捅穿了他自己。
旁听席上彻底哗然。
记者们疯狂地按着快门,记录下这惊天逆转的一幕。
我坐在原告席上,看着那个彻底崩溃的男人,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意。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