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只剩下顾宸一个人。

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单调又压抑的声响，像极了无数个深夜他独自加班时听到的那样，却又完全不同。

他瘫坐在宽大的皮质办公椅上，目光空洞地盯着桌上那份离婚协议。

苏清宁的名字已经签好了，清秀却决绝的笔迹，像一把冰冷的刀，悬在他世界的终点，等着他落下最后一笔，彻底斩断一切。

他拿起笔，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

昂贵的钢笔此刻重若千斤，笔尖悬在纸面上方，洇出一小团墨迹，却迟迟落不下去。

眼前不再是白纸黑字，而是父亲遗像上那双慈祥却再无生气的眼睛，

是苏清宁带着念念离开时那个冰冷得没有一丝留恋的背影，

是林梦依偎在他怀里娇笑的模样，

也是车祸现场那刺目的刹车痕和地上被白布覆盖的模糊轮廓……

这些画面疯狂地交织、旋转、撞击，最后变成无数把钝重的锤子，反复砸击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和良知。

他以为自己运筹帷幄，能掌控一切，用金钱和谎言砌成高墙，保护他想保护的，却原来，他亲手摧毁的，是他仅有的、最珍贵的东西。

父亲的死，原来是这样痛。

不是模糊的概念，不是可以拿来交易的筹码，而是永不复相见的绝望，是再也听不到一声责备、一句叮嘱的空洞。

这种痛，在他误以为死的是苏建国时，他全然没有体会，甚至冷酷地算计着如何利用那份“幸运”。

如今真相大白，这痛便以千百倍的反噬之力，碾碎了他。

而他当时，是怎么对苏清宁的？

在她承受着这份剧痛时，他递给她的是冰冷的协议，是恶意的污蔑，是用她父亲的清誉去换取他情人和孩子的安稳。

他切断她的经济，堵死她的求助之路，在她最痛苦无助的时候，给了她最彻底的背叛和最残忍的围剿。

他那时，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喉咙里涌上一股强烈的腥甜，他猛地俯身干呕起来，什么也没吐出来。

只有滚烫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着额头上早已干涸发暗的血迹，滴落在协议书上，晕开一小片模糊而肮脏的水渍。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像是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笔尖终于重重落下，仿佛是他内心崩裂的写照。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像被彻底抽空了所有支撑，彻底瘫软在椅子里，只剩下胸腔里沉重而痛苦的喘息。

办公室门被轻轻敲响。

助理探头进来，声音低不可闻：“顾律师，苏小姐来取协议。”

他迟缓地抬起头，看见苏清宁站在门口，没有进来，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那双曾经盛满对他爱意和信任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看透一切的漠然。

“签好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将协议推过去。

苏清宁走进来，拿起协议仔细检查了一下签名，转身欲走。

“清宁。”他叫住她，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哀求。

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我会去自首。”他看着她挺直却单薄的脊背，一字一句，像是要把这些话刻进自己的骨头里。

“我会向警方承认，所有的事。是我教林梦伪造病历，掩盖她酒驾的事实。

是我剪辑视频，散布谣言，往我爸身上泼脏水。所有事，都是我主使的。”

苏清宁终于转过身，脸上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仿佛他做什么，都已与她无关。

顾宸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眼神里却透出一股近乎疯狂的狠绝与寒意：“还有，我不会让她生下这个孩子。”

苏清宁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她毁了我的家，害死了我爸，”他咬着牙，每个字都浸透着毒汁般的恨意和自我毁灭的快意。

“我绝不会让她……让她靠着这个孩子，置身事外，过得逍遥。”

苏清宁沉默地看了他几秒，那双清冷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或许是怜悯，或许是嘲讽。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拿着那份决定了结局的协议，转身离开了。

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顾宸在原地坐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雨声似乎都停止了。

然后，他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拿起手机，指尖冰冷地拨通了林梦的电话。

半小时后，某栋废弃大楼的天台。

风很大，吹得人衣袂翻飞。

林梦小心翼翼地推开天台的门，看到顾宸背对着她站在边缘，吓了一跳。

“宸哥？你怎么选这种地方？多危险啊！”她娇嗔着走近，脸上带着期待的笑容。

“电话里说的重要事情，是什么呀？是不是都处理好了？我们可以……”

她的话戛然而止。

顾宸缓缓转过身。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冷得像冰，看得林梦心里发毛，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宸哥……你怎么了？”

“怎么了？”顾宸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里充满了嘲讽和疯狂。

“我在想，如果不是你那天晚上在车里发疯，非要缠着我亲热，我们怎么会碰到方向盘？车子怎么会失控？”

林梦的脸色瞬间白了：“你……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顾宸一步步逼近，眼神骇人。

“如果不是你撞了人之后吓得只会哭，非要我帮你处理，我会想出那些蠢办法？”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几乎是在咆哮。

林梦被他逼得连连后退，声音尖利起来：“顾宸！你疯了吗？那些事明明是你……”

“是我什么？！”顾宸猛地抓住她的胳膊，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是你！一切都是因为你！你这个祸害！”

“你放开我！你弄疼我了！”林梦尖叫着挣扎，恐惧彻底攫住了她，“孩子！我肚子里还有你的孩子！”

“孩子？”顾宸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神里的疯狂达到了顶点，“你这个杀人凶手的儿子？也配来到这个世界上？”

极度的恐惧让林梦爆发出力气，她猛地挣脱开顾宸的手，向后躲去。

就在那一瞬间，顾宸眼中闪过决绝的狠厉，猛地伸出手，狠狠推了她一把！

林梦惊恐地睁大眼睛，身体失去平衡，向后倒去，指尖徒劳地抓过空气，然后整个人消失在天台边缘。

一声短促的尖叫被风吹散。

顾宸站在原地，剧烈地喘息着，看着空荡荡的边缘。

几秒后，楼下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和人群的惊呼。

他慢慢走到天台边，向下望去。

那个曾经依偎在他怀里巧笑倩兮的身影，此刻像一朵破碎的花，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刺目的红色在她身下缓缓蔓延开来。

这一幕，和他父亲躺在白布下的画面，诡异地重叠在一起。

巨大的空虚和绝望瞬间淹没了他。

他摇摇晃晃地后退几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轻轻放在天台的水泥沿上。

里面是他名下所有存款和财产的凭证，以及一张便签纸，上面只有寥寥数字：

「这些留给念念。对不起。――一个不合格的父亲」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灰蒙蒙的世界，然后向前迈出一步。

同一天，警方收到了一个匿名寄出的U盘。

里面是顾宸整理好的、所有关于林梦酒驾肇事以及他本人教唆伪造证据的详细记录，证据确凿，条理清晰。

案件被重新立案调查。

而所有的喧嚣，都已经与顾宸无关了。